作者：易 鑫
一
山脚竹林，月光如水，此起彼伏的虫鸣起似欢歌，静似止水。
一道身影瞬间立足于竹林之中，仿佛平白无故地多出个人儿，虫鸣声立止，突然静得窒息。比之之前的笑语欢歌，晃若隔世。
月光照得来人身上雪白的袍子微微发亮，依稀可见着一张沉鱼落雁的惊世容颜，唯有如此姣好的面庞方能令虫儿亦停止鸣叫吧，腰间系着的一根竹笔，却是晶莹剔透的绿，宛若翡翠，笔身刻着“天机”二字，俨然并非凡品。女子伸手理了理耳边的青丝，举手投足之间云淡风轻，浑然天成，就像她不曾动过，蒙蔽了天地的眼。
“你走吧，别再跟着我了。”女子轻叹一声，婉如莺歌。
黑暗中的另外一个身形微微一颤，失却了分寸，就是这稍稍失神的刹那，叫他离开的女子已然远去。黑暗中的身形缓缓走出，印照出一张男子颓废的脸，那双原本睿智的眸子也失去了光彩，透露着内心的悲伤和不甘。纵是决绝分离，天各一方，你也依然深深地爱着那个男人，而我却未有过任何机会么。
男子猛地一挥手，抛出无数竹签，然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将竹签收入手中，眼花缭乱的手法带起一阵惊人的疾风，每次出手便收回一只竹签，在竹签短短的下落时间中，原本漫天的竹签被尽数收回，除了，地面上那唯一一支竹签。
“还是未能及九九之数，难道这已是我能达到的极限？”男子自言自语地呢喃着，虽然当世如他般武功臻至化境的高手屈指可数，但他确信现在的他依然不是自己所能达至的极限。当他目力所及，地上那只竹签上却是无情的写着“下下”两个字。
“哈哈哈哈……”男子仰天狂笑：“惜夜，原来不只是你不能放下他，连天也不助我，卜卦之事，终是笑谈，我还有何面目继续跟着你，罢了，罢了……”末了的两个罢了带着无法述说的凄凉和痛苦，话音未落，男子纵身而起，扬长而去。而他口中所叫那女子名字，却是当世“书、画、酒、卜、病、射、舞、”世人称其为“七绝”之一的“书”——楚惜夜。
惜夜绝色的脸庞从黑暗中移出，其实她从未走远，望着男子远去的身影，倾城倾国的脸上溢出两行晶莹的泪，沿着脸颊淌着不为人知的凄苦，朱唇轻启，却带着一抹悔恨：“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二
京城，阳春三月，繁花似锦。
“你们……你……干什么……我……我可是……韩大爷。”浑身酒气的男子趴在京城第一酒楼“沉珠轩”门前的阶梯上，披散凌乱的长发遮挡了本来的面目，让人看不清那张扭曲的脸，看不清隐藏于之中的故事:“嘿嘿……酒……嘿嘿……”男子护住身下那坛清泉，毫不理会四位打手的拳打脚踢。那坛酒就若他的命，他的一方天地，唯有此物才能解愁，抑或麻痹自己忘记对命运臣服的事实。
“妈的，这兔崽子真他妈命硬。”其中一个打手恶狠狠的咒骂，随之淬出一口唾沫，伸手抢过男子护住的酒坛，扔向街中。
“酒……酒……”男子趋之若鹜，顾不得脸面，恶狗扑食般接下那坛酒，摇摇晃晃的站定：“嘿嘿……好……好……呕……”话未完却吐出一摊腥秽之物，之中隐见血丝。过路的人皆掩面而走，是了，京城之人见不得污秽，早已将男子划为九流之数。
“妈的，再给我打。”打手越发见得狠了。
男子猛的喷得面前那位打手一脸秽血，腥臭无比，不见男子有痛苦状，只闻其大笑：“好……好……”
围观的路人渐渐的多了，却无人脸上有着怜悯。
“怎么又见着这人，这几日尽在这沉珠轩门口讨打，定是疯了。”
“是什么地方来的乞丐吧，脏了咱们这地儿。”
“哐当！”突地从男子身上掉出一只毛笔，足有一般毛笔两倍长，掷地有声，笔身通体湛蓝，如若靛蓝水晶，光彩夺目，上刻“神无”二字。众人却是齐齐一楞，方才反应过来，这笔必然贵重无比，四位打手见了立时上前哄抢，四人卯足力气憋红了脸想将毛笔拾起，那笔却是纹丝不动，似然偏居一隅，泰然自定。
“咦……咦……我的笔……我的……”男子步伐凌乱，凑身上前，挤开四人，轻描淡写间将笔拾起，如若不费一丝力气，神情自然。
众打手见其拾起毛笔，心中不服，愈发火大，冲上前去，对着男子又是一阵殴打。
“哟，四位爷，这是何苦。”围观的路人之中走出一女子，一身鲜红的脂光血凝袍子顿时吸引了周围的目光，脸庞却是有着说不出的妖媚，令人不禁感叹唯有上天那双造化天地的手方能捏出如此尤物，微翘的嘴角更是颠倒芸芸众生于鼓掌之间。
“美人儿可有兴趣陪大爷玩玩。”为头的打手吞了吞唾沫，痴痴答话。
“呵呵，若是正经之事，又有何不可，只怕大爷您承受不起哟。”女子缓缓上前，伸出羊脂白玉般的指，慢慢的勾住了那打手的下颌，似是勾去了对方的魂，痴痴的对着对方笑着。
这一笑，却是笑得众人心头一阵酥麻，登时头晕目眩，傻傻的望着这魅惑艳绝的人儿，就像看着天地间最为迷人的妖精，沉醉于其中，不得自已。
“厚德载物——破土之箭！”平地惊出一声暴喝，四只箭毫无征兆地破土而出，瞬间穿透了四个打手的身体，带出一蓬冲天血雾，四位打手瞪大了双目，均是不信的惊讶神情。
众人见死了人，吓得如同筛糠一般颤颤巍巍，顿时四散哄跑。
“映山……映山……”妖艳的女子伏下玉躯，将醉酒男子抱于怀中，用手抚理男子散乱的发，剔透的双眸噙满泪水，凝视男子的眼神失却了妖媚之气，透露出似水的柔情。
“姬娘娘……”女子背后忽现一身穿甲胄，如若京城禁军打扮的男子。男子将有他一般高的金色巨弓收于背上，刚才那夺命的四箭必是他射出，四箭先入地再破土而出，可见上面所具有的力道之大，非一般人能有。
躺于姬氏怀中的男子慢慢半睁开双目，口中艰难的挤出二字：“夜儿……”语气却带着无限的悔恨和愧疚，话未已，却是扭头昏迷过去。
姬氏娇躯微微一颤，知怀中男子思念的到底是另外一人，并非自己，语气转冷，向身后的男子道：“斐云，给我带他回去。另外下令，命你所属禁军寻找‘七绝’之一的‘病’者进京！”话完，起身入轿。
“是！”斐云应道，随后上马追随姬氏而去。
“呵呵，画师韩映山，射神斐云再加上舞媚姬月，有意思有意思。”一人端坐于沉珠轩二楼喃喃自语道，随后举起一杯酒倒入口中：“玉液琼浆，不外如是，若再加二分露水，等之半月，必定更胜当前。”说完一闪不见，身法之快令人啧啧称奇，放眼当世也未有几人有如此身法。
三
京城明媚的上空忽地乌云密布，雨，就快要降临了吧。
是夜，一处不大的湖泊，晃如明镜，幽静得连天地都已经失去了声音，遥遥的几点莹火不断地纠结纷飞，猛地一阵风过，吹散了斑斑烛光。唯有湖边破败欲坠的草屋，低述呢喃着世外的闲僻。
“他们会来找我么，”端坐着的女子脸色苍白如纸，让人看了活生生的心疼：“咳咳，画师怎么会那样不济。”说罢，将手中的药草分离，搁置一旁。
“书秀和卜鬼不在京城内，似是走的远了。”坐在女子对面的男子举起玉琢的葫芦，吞了一口酒，俨然是那日在沉珠轩目睹了一切的人：“或者书、画之间出了问题，真是让人想不明白。”
女子枯瘦的手抵着下颌，凝思着。气氛忽的沉寂，若然是什么病，能够让画师忘却了过往，沦落到市井之徒亦可欺负的地步，其实她自己都未有过把握能够医好。
“柒儿，”男子忽的握住了她那只枯瘦的手：“还是不要去了，我想带你走，没有人能够挡的住。”
女子感受着手上传来的温热，那是守护了她几年的情意，只是，怕时日无多，一旦自己离去，他又或会再次醉生梦死吧，就如初次遇着的他，浑身酒气，举止失措。她颤抖着抽回了手，站起了身：“我要去煎药了。”
男子苦笑着，兀自抬头，又灌入一口辛辣。
女子出了门，幽幽地走到药罐旁，捂了嘴咳得缓不过气来，指缝间溢出的一丝殷红格外刺眼。最近需要服药的时辰越来越早了，自己堪堪守住心脉，不让阴毒攻入，自己天生阴脉，连师父都没有办法。等待死亡，她已经恐惧得习惯，甚至希望那天早点来，远离了这纷纷尘世。
忽地背后闪过男子的身形，手上那滩血瞒不过他如鹰般的眼睛，那双眼睛变换了几次，痛心，无奈，恨自己没有通天般的本领让心里的那张脸恢复血色，最后溢出泪来，牵过她的手：“柒儿，跟我走。”
慕容珂柒咬了嘴唇，别过头不看男子的双眼，声音颤抖如珠落玉盘：“我……要去的。”
“为什么？！”男子一脸的惊诧，紧皱着眉头：“你这样连自身都难保了，还去救什么韩映山，我要带你离开，带你去找能医治好你的大夫。”
“我……还有些事……咳咳……和姬月”纵是声如蚊呐，苍白的脸上却是一脸决绝。
男子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到了他未理解的坚决，那张脸上写满了病痛身疼和前尘纷扰，若有朝一日她撒手离去，放不开的，也会是她口中的事情了罢。男子紧邹的眉松弛开来，搂过那冰冷战栗的身体：“我，会陪着你一起去，就算拼上我封残尘性命，也要与他们斗上一斗，倒要看看是他们精妙还是我这酒鬼更加厉害。”
瘦弱的娇躯忽的有了暖意，微微颔首。
雨，终是摆脱了云的束缚，于此刻洒了下来。
“叮呤叮呤……”纤细如丝的春雨打在镶金的风铃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檐下的佳人披着一身琉璃紫袍子，妖艳夺目，虽然已是三月，但这绵绵细雨忽地带来一丝凉意。姬月微微探出手去，雨滴落在指尖，传来一阵沁人的寒，但比起她心中的寒冷，这点又算什么。三年前，一袭白衣的画师翩翩而来，应命入宫作画，纵然是不经意的一睹，却已然将那俊秀的脸庞印在心底。于是素然平淡的心忽地有了决心，不甘只为那众多舞妓中的一枝，她要攀附直上，让那画里只有她一人。千娇百媚，迷得朝中王侯将相尽皆拜倒裙下，那龙殿宝座上的万人之上也不过在她鼓掌之间惑得没了方向，她如愿的做了“姬娘娘”，也被列为七绝之一。三年之后，画师韩映山再临，这次的画中只有她一人，但在画师眼中她就如同平常女子一般，她那张绝色的脸庞终究没有俘获画师的心，当她看到宫外与韩映山一同离去的楚惜夜时，她知道自己输了，那是一张她比不了的脸庞，钟灵秀气，浑然天成。
“娘娘，”斐云金色的巨弓出现在她身旁，打断了她的一缕幽思。
“找到慕容珂柒了？”
“她自己来了。”
“什么？”姬月秀眉一蹙，不惊讶然。
“还有封残尘，开始我还以为他们找不到这行宫，现在看来，那酒鬼的消息可是灵通的很。”
“让他们进来吧。”姬月轻叹一声：“治好映山要紧，其他的，以后再算。”
“是。”
四
“哎哟，过了这么些年头，慕容妹妹可是一点没变呢。”姬月招待慕容珂柒两人坐下，说着不禁嘴角上扬，掩嘴浅笑，媚态横生，兀自伸出手去，似是要轻抚那张苍白柔弱的脸。
坐在慕容珂柒旁的封残尘冷哼一声：“当初你害了她师父，你也不怕她脸上抹了毒，敢这样去碰，万一姬娘娘你不幸薨了，可别说我这个酒鬼没有提醒你。”
这话说得姬月笑靥一凝，手停在半空，背后的斐云却指了指慕容珂柒笑道：“若是娘娘薨了，不知你带着她自信能躲得过我几箭。”
慕容珂柒双手十指紧扣，指节因着用力过度而失了血色，半晌道：“韩映山呢，我看了他，就走的。”
姬月收了手，抵着下颌，笑道：“还是慕容妹妹知礼，你们这些男人只懂争来争去的，来，我带你去。”说罢探手去牵慕容珂柒，对方却别着手，没有让她牵的意思。姬月又笑了一声，起身向韩映山住的那间阁屋走去。
慕容珂柒坐在韩映山的床边，搭着脉，姬月和斐云站在一旁，封残尘却是好整以暇的取下腰间的玉葫芦饮着。
慕容珂柒皱了眉头，韩映山的脉象不乱，一点也没有得病的痕迹，只是各条经脉在不停的颤抖。她试着将自己身上的阴毒渡入韩映山体内，阴毒顺着经脉而行，路过的经脉颤抖得更加明显了。当阴毒再度加强的时候，她终于明白经脉颤抖的原因了，各条经脉上都附着密密麻麻的小虫，韩映山自身的内力在经脉内不停的抗争，使得经脉颤抖。她把手拿开，避免阴毒继续渡入。然后站起身来，幽幽道：“我治不了他。”
“怎么会？”另外三人不约而同的问道，是什么病使得医术无双的“病”也无法医治。
“他不是病，是中了蛊。”
“没有法子么？” 姬月话音转冷。
“没有，但是他中这蛊有些时辰了，如果不是内力过人，早就被蛊侵入心脉，受人摆布了。”慕容珂柒摇了摇头：“画师撑不了多久了，如果不找到下蛊的，咳咳……”话未毕，猛的咳起来。
“那么，我就放心了。”姬月森冷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杀机：“杀了她。”
异变突起，斐云伸手一掌向慕容珂柒劈去，突然一只手横拦过来，架住了斐云的掌。封残尘脸色一凝，虽然隔空架住了这一掌，但是掌上传来的力道却超出了他的意料，浑厚的内力从掌间传来，使他不得不运功抵挡。斐云瞬间抽出背上的金色巨弓横扫，封残尘急忙抽身后退，身形还未稳住，一只箭已经迎面而来，箭未到而带起的箭风刺得他脸上生疼，忙将玉葫芦挡在面前，堪堪挡住了一箭，但箭上附带的劲道却将他推到回廊上，浑身气血翻腾，没想到一个照面便受制于人。
“载舟覆舟，玄水之箭！”斐云一声暴喝，一只箭附带着周围雨水射向封残尘。
封残尘避无可避，不敢托大，将内力集于双掌，封住箭的来路。那只箭像是有了生命般并不落地，只是不断的前冲，想冲破封残尘束缚住它的内力，周围的水气带着寒气侵入封残尘的双掌。封残尘一面抵挡着箭，一面化去双掌上的寒气，不由得暗暗惊讶：“好古怪的箭，好古怪的内力。”
而此时慕容珂柒双手撑在在她面前的木桌上，紧闭着双眸，瘦弱的身躯不住的随着阴毒带来的痛楚颤抖，忽地口中一甜，喷出一口鲜血来。姬月媚笑起来：“哎呀，慕容妹妹，姐姐本是下不了这手的，但你发现映山中了蛊，那就让姐姐送你一程，反正你也活不长了，干净利落总好过受阴毒折磨，是不是，呵呵。”说着玉手扬起，手中多了一把闪着蓝芒的匕首：“那蛊，是我下的，之后，映山他就会一心一意的跟着我了。”说完狠下手去猛的刺下。
“铛！”
一只翠绿的竹笔突的点在匕首上，笔尖的力道点得匕首脱手飞出，姬月亦不禁后退几步以化去劲力，以免出丑。是了，是她，姬月寻视着，来人一袭白衣立在韩映山床边，彷佛她早就立在那一样，不曾动过，倾城的脸庞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气，怜悯的看着床上的韩映山。闻声赶来的斐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身法，竟然连自己也没有看清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斐云沉声道：“楚惜夜……”
女子转过玉颈，颔首道：“斐将军，姬娘娘。”话毕，身形闪动，斐云和姬月顿觉眼前一花，楚惜夜已站在慕容珂柒身旁，一手按在慕容珂柒的右肩，渡入一丝真气。真气过处，寒冷的阴毒散去了一些，慕容珂柒缓和下来，煞白的嘴唇动了动：“谢楚姐姐……”此时封残尘也化解了斐云那一箭闪身到慕容珂柒旁边，扶住了她因痛楚而乏力如摇摇欲坠的娇躯，眼中怒火不可遏制的望向斐云和姬月，如果不是楚惜夜在场，他肯定已经忍不住动手了。
“天生阴脉……”楚惜夜邹了邹秀眉，看得在场四人尽皆哑然，心生怜意。楚惜夜芊芊玉手抚上韩映山的脸庞，然后对了姬月幽幽道：“你说，映山他什么时候能醒呢？”
姬月顿时说不出话，她知道自己又输了眼前这宛如仙子般的人儿一筹。
“这么热闹，少我一个，不是煞了风景。”半空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随即一个人影闪进了阁屋，手上握着一支竹签，细看时，竹签上写着“下下”两字。来人一身黑袍，脸型消瘦，却别有一副仙风道骨的味道。
“哎哟，连卜鬼葛易也来了，今儿奴家这个小憩的行宫可真是蓬荜生辉。”姬月一脸冷笑。
楚惜夜心头一阵悸动，竹林那晚她逼走了葛易，就是不想他再跟来，没想到他终究还是来了，轻声叹了一口气，遂又注意到葛易手上的竹签，他从来不会无意拿着一只竹签来找自己，何况是一只下下签，难道会发生什么事？楚惜夜微微不安起来。
葛易见惜夜注意到自己的那只竹签，对着楚惜夜默然道：“我已经算过了，你和映山今日有劫，没了我，未必渡得过去。”
众人皆是一惊，难道葛易预料到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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