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娘是顾家花了半两银子买来的童养媳
顾家双亲染病去世,兰娘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赚银子供应顾亭匀读书,只为他一句“永不负她”
后来他高中状元,娶了当朝宰相之女,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
兰娘忍着剜心的痛含泪点头
只是一年后
第1章
香山镇地处偏僻,外头换了皇帝这儿只怕都得等上一年半载才得到消息。
因此这儿的日子并不算多好,甚至可以说是穷困,人人都想想着往外走,但轻易哪里就能背井离乡?
兰娘气喘吁吁地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渐渐地看到了熟悉的那座山。
山后面就是
徐家村,她的家就在那里,今日她是为了卖绣活儿才去的镇上,大半日时间都耗费在了走路上,差点没把腿走折。但兰娘心里高兴,她算了算自打匀哥离家去京城赶考之后自己攒了多少钱。
每日她晨起去山上摘蘑菇,采草药,旁人不敢去的深山处她偏偏敢去,因此倒是能摘到不少稀罕物儿,偶尔还能抓到野兔子或者野鸡,能卖上些钱,除此之外,她还跟人学着做绣活儿,十日去镇上一次,每次回来心里都高兴。
此次她卖的钱比之前都多,兰娘咬牙买了一块布,计划着给匀哥再做一双新的鞋子,他如今十八,个儿在长,脚也在长,鞋子肯定已经穿起来挤脚了。
兰娘脑海里浮现顾亭匀的脸,白嫩清秀的脸上浮现一抹红云。
她是顾家买来的童养媳,据说五岁那年她爹娘都去世了,被人牙子拐到这边来,顾亭匀他娘见她可怜,便狠心花了半两银子买了下来。
起初人都道顾亭匀他娘李氏实在是蠢,为何买个那般瘦弱的女娃?看起来面黄肌瘦的,年纪又那么小,都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得了呢!
可李氏本就是个心善之人,她只道尽人事听天命,既然买了就好好待她。
李氏给她取名叫兰娘,小时候李氏还曾温柔地给她洗头扎辫子,给她讲她名字的意义。
“咱们山里最漂亮的花就是兰花,咱们兰娘长大之后,定然也是咱们这儿最漂亮的姑娘,到时候,给我们匀哥儿做媳妇好不好?”
李氏眸子里都是温柔,小小的兰娘很喜欢这个新的娘亲。
她就这样成为了顾家的童养媳,十四岁之前,顾家并没有苛待她,尽可能地让她吃饱穿暖,也只让她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兰娘的日子甚至比村里其他人家那些正经的闺女还要舒坦。
可兰娘也聪慧,她知道顾家对自己有大恩大德,便对这一家子都十分感激,首先她知道顾亭匀是顾家唯一的孩子,顾家上下都全力供应顾亭匀读书,她便开始学着事无巨细地照顾顾亭匀的生活。
到后来不知不觉中大家也都习惯了她对顾亭匀的照顾,顾亭匀一抬手,兰娘就知道他想干什么,立即把东西递上去,顾亭匀喜欢吃什么,喝什么,需要穿什么衣服,她甚至比李氏还清楚。
李氏逢年过节给她的零花钱,她都硬是扣着省下来,另外还悄悄地去想法子挣钱,凑到一起给顾亭匀买笔和墨。
有一回她笑眯眯地把新买回来的纸递到顾亭匀跟前,十几岁的少年眸子一暗,捉住她的手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她那阵子为了采草药,一双手都是裂口,上面沾满了洗不掉的药汁,伤口宛如婴儿嘴,哪里像是一个十来岁的女孩?
顾亭匀满是心疼:“兰娘,往后不可如此。”
虽然他没有说一句心疼,可兰娘心里却甜滋滋的,越发喜欢为他付出,只希望他读书时候能少些清苦,希望他早些出人头地。
到后来,兰娘十四岁那年,村里徐员外家的徐老爷仗势欺人逼死了顾家爹娘,她跟顾亭匀更是发誓要出人头地,早日报仇!
这三年二人都不知道是如何过来的,兰娘拼了命地种地,挣钱,顾亭匀更是如痴如醉地读书,熬夜替人抄书挣些碎铜板好用来交束脩。
终于他们熬到了尽头,顾亭匀要去参加乡试了,因为盘缠不够,兰娘没能跟过去,但顾亭匀临走之前跟她聊到了大半夜。
那一晚烛光昏黄,十八岁的少年与她在灯下对视,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兰娘,此次我先去省府,若是能中,便直接动身去京城了,你放心,我会找人给你带信,但路途遥远,若是带信之人没有能回来,你也莫要担心,我决不会有事。”
少女微微低垂着眉眼,她这几年越长越娇嫩,宛如抽了条的柳枝儿,纵然平日不打扮,可那一副乌发雪肤眉眼精致的模样,也总是让人心里一颤。
兰娘轻轻张了张嫣红的唇瓣,天地之大,顾家父母已去,她只剩下一个顾亭匀了。
“匀哥……”话只说了一半,她嗓子就哽咽了。
顾亭匀微微握拳,心头也是酸得厉害,最终情不自禁地牵住她手:“你放心,我永不负你!”
那一句话,教兰娘心头大震,虽然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顾家的童养媳,可顾家人一向没有苛待过她,更没有蓄意让她低声下气过,忽然之间顾亭匀说出这话,她只觉得羞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可是,她也是欢喜的。
她喜欢顾亭匀,仿佛有一种天生的,自己是为了他而存在的那般喜欢。
哪怕顾亭匀离家之后,她每一日的生活也只剩了思念他,多多挣钱等待着他回来。
……
往事唏嘘,仿若天空边际的白云,被风一吹很快便散了,兰娘眼见着几片乌云飘来,心里一急赶紧地往家赶。
一边走,她还是忍不住一边担心着顾亭匀。
他这一走已经一年半了,虽然说香山镇离省府与京城本身就远,可这一日一日的,实在是难捱,她当真没有收到过顾亭匀的任何消息,数次去镇上的车队打探,人家都记住她了,每次她一去,还没等赔笑呢,那几个跑江湖的伙计就调笑:“小娘子,我们并未曾得到过什么
顾公子的信,你这般痴心,倒不如嫁给小爷?”兰娘次次闹得个大红脸,可也不敢得罪那些人,毕竟她还指望哪一日从他们手里拿到顾亭匀的信。
其实邻里也总是有人猜测,顾亭匀这一去那么久,乡下的穷小子能中乡试都不太可能,如何还有机会去京城呢?这般时日还没回来,八成是死了。
历年来在赶考之路因为身子弱死在路上的考生也不少。
每次兰娘听到这话心里都不舒服,立即会大声地回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可实际上,她心里也会担心,她甚至想着,如果再等一个月,匀哥再不回来,她就拿上所有的体己去京城找人去!
兰娘心思纷纭,脚下的鞋子又因为穿太久鞋底破了,走得太快就容易脚疼,一时不妨还没到家呢,就下起了急雨,她心里忍不住慌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辆驴车快速地从身旁经过,车上一穿着嫩绿色裙衫的女子掀起来帘子笑着对她喊道:“哟,兰娘,你这是成了落汤鸡了呀?你那顾亭匀哥哥怎的不来救你?”
驴车经过,溅起来不少黏糊糊的泥到兰娘的身上,驴车走远,车上女子不怀好意的笑声传得老远。
兰娘本身淋雨就不高兴,此时更是不痛快,这女子乃是徐员外家的千金,名叫徐柳儿,长得还算不错。
这徐柳儿仗着父亲在当地有些权势,很是不把人看在眼里,三年前徐员外把顾家爹娘逼死,为的就是徐柳儿跟顾亭匀的亲事。
徐柳儿看上了顾亭匀,变着法儿地让人撺掇李氏把兰娘给卖了,可顾家人早就把兰娘视为亲人,又哪里会真的把兰娘给卖了?
徐柳儿的算盘打得错了,可为了面子,他们一家子也不能硬来,只觉得此事是顾家挫伤了他们的面子,便明里暗里地欺负顾家。
有一日,徐员外家的长工故意踩坏了顾家的一片庄稼,顾亭匀他爹便去找徐员外讨个说法,再回来的时候就是一具尸体了。
顾家人悲痛欲绝,顾亭匀亲自去县衙告状,却因为那县丞老爷收了徐员外的好处,硬是说顾亭匀诬告好人,打了顾亭匀几十个板子。
顾亭匀回去之后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兰娘日日陪在他身侧照顾,而李氏东凑西借地给丈夫下葬,给儿子治伤,气急攻心之下又因着太过劳累着凉不慎得了痨病,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就撒手人寰。
李氏去世之后,顾亭匀整整五日滴米未进,他恨自己无能没有照顾好父母,却又真的束手无策。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他还能怎么办?
他甚至想一死了之,去陪父母。
直到他昏昏沉沉中,听到兰娘的哭声。
小女孩儿也才十四,她哭着说:“匀哥,爹娘都不在了,你若是也走了,我便一根麻绳要了自己的命,咱们一家四口去地下团聚!只是,只是我做鬼也饶不了徐员外一家!”
对,他还没有报仇,他还要照顾兰娘,他怎么可以死?
那日之后,顾亭匀醒了过来,把母亲李氏下葬之后,开始更发奋地读书,而兰娘也开始更仔细地照顾他,二人纵然不说心里也都知道,他们想混出个人样,想齐心合力为父母报仇!
除此之外,兰娘心里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心愿。
她希望余生每一日都有匀哥陪伴,天地之间,她只剩他了。
兰娘擦擦面孔上的雨水,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现在没一双好的鞋子穿也没事,徐柳儿欺辱自己也没事,等到她的匀哥高中之后回来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他答应过她,不叫她这些年的苦白吃了,永不负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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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兰娘回到顾家,为了防止自己生病,赶紧地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
其实她都好些年没有置办过新衣裳了,手里没钱,有那个条件不如给匀哥多买些
笔墨纸砚了。反正她将来是一定要跟顾亭匀成亲的,也不必太在意打扮的事情,便每一年都把旧衣服再加长一截,这样大小长短穿起来也就合适了。
至于衣服上的破处,用给顾亭匀做衣服剩下的边角布料贴上去缝补一番也就是了。
兰娘知道,村里不少年轻的姑娘都爱嘲笑她穿得穷酸,尤其是徐柳儿。
可多亏了她天生的一副好皮囊,不知道为何,这几年她总觉得自己神奇地长得好看了许多。
兰娘对着水缸整理自己的衣襟,但见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一张瓜子脸,她杏眼桃腮,头发黑得似缎子一般,皮肤柔嫩白皙,身段儿又柔又纤,做什么都是好看的。
每逢兰娘出门,因为她这幅姿容而喜欢瞄着她的男人可也不少,因此为了保护自己,她时常给脸上涂一些黄土遮盖。
等到了家里,黄土洗掉,便如一支出水芙蓉,瞧上去冰肌玉骨,皎若秋月。
兰娘把脸洗干净,换了干净衣衫,又煮了一碗姜汤喝下去,趁着天还没黑,她赶紧地把衣服洗了挂起来,而后便开始拿出来新买的布合计着给顾亭匀做新鞋子。
因为如今春末夏初,雨来的急,去得也急。
大山脚下的徐家村,每逢下了雨之后空气便十分清冽,带着竹叶与雨水混合的香气,兰娘在院子里坐着,忍不住回忆起匀哥在家时的情景。
那时候她也总是坐在这里做活儿,而顾亭匀则是在屋子里看书写字,有一次也是这样雨后的傍晚,她坐在院子里认真纳鞋底,他冷不丁走到她身后,轻轻叹气:“兰娘,你瞧,这雨后尘土的味道这般别致,总有一日这天地间来一场大雨,冲散一切的泥淖。”
她似懂非懂,但也跟他开玩笑:“匀哥,那会把咱们冲散吗?如果冲散了,我去哪里找你?”
顾亭匀拿手里的书轻轻敲打一下她的脑袋:“傻子,你我是一家人,如何冲的散?”
他的话,总叫她当时就觉得很喜欢,事后也念念不忘,仿佛他就在身边。
但每次回味过后,兰娘还是会觉得心里难受至极。
她好想他。
顾亭匀走后的一年半,她倒没有觉得日子有多苦,因为心里有盼头,可她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年轻姑娘,也会有害怕的事后。
她害怕他真的不回来了。
兰娘拿针在头发里划拉两下,继续去纳鞋底。
才把针穿到布里头,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兰娘一抬头就瞧见了一位约莫四十来岁满脸笑容的妇人。
这妇人是远近闻名的媒婆崔嫂子。
崔嫂子来了好几次了,兰娘脸上没什么欢迎的神情,可崔嫂子还是自顾自推开小栅栏进来了。
“哎哟,兰娘,你说说你这小脸生得这样俊俏,偏生还是个这样聪明能干的!你这鞋子给谁做的呀?啧啧,这针脚,真不错!”
兰娘不愿意听她说话,因为崔嫂子十有八九还是来给她说亲的。
不知道为何,她明明都把黄土遮盖到脸上了,可每次出门回来,总有人盯上了她,而后让媒婆来探探口风。
虽然知道兰娘是不愿意的,但媒婆依旧趋之若鹜,毕竟人家那男方说了,就是对这兰娘一见倾心,多花些银钱也无妨的。
兰娘淡淡说道:“崔嫂子,您若还是为了上回之事,那便罢了。”
崔嫂子一拍巴掌,笑得热情:“这次可不是上回那个了!上回那个你没点头,我也就没答应,你不知道这次啊,是隔壁村的那个
郑秀才托我来的!你不是喜欢读书人吗?这郑秀才虽然年纪大了些,也曾经有过一房娘子,可现在他说了,只要你愿意嫁过去,绝对真心待你!且郑家良田十几亩,不比你守着这顾家要好得太多?”兰娘冷了脸,她本身皮肤就白得宛如泛着冷光,眸子水润,可一生气的时候,那目光便如带了寒冰。
“崔嫂子,您喜爱做媒是您的事情,可您明知道我是顾家的童养媳,将来是要嫁给顾亭匀的,为何三番五次地来为我说媒?难道是这般看不起我与顾亭匀么?一次两次我都好言好语地与您说明白了,可您仍旧这般,休要怪我不客气了!”
她说着就要去拿扫帚撵人出去,崔嫂子慌了,立即抓住她手腕,纵然心里骂着小贱妇从小被人牙子卖来卖去没人要的东西,不就是生了一张好看的脸有什么好张狂的!可嘴上还是笑着劝道:“哎呀,兰娘,我是真心实意为你好!大家都是女子,我比你多吃了二十几年的米,难道还会害你?我当然知道你是顾家的童养媳,将来是要嫁给顾亭匀的,可这顾亭匀出去考试,到如今都没有回来,你也冷静些,认清现实吧!他若是没考上,到这个时候还没有回来,那定然是人不在了。但若是考上了,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消息,那又怎么可能?我比你消息灵通,离咱们不远的一个县里的一个秀才先是考中了举人老爷,而后进京参加会试,没中,但人家好歹是举人,消息早八百年都传回老家了!顾亭匀若是考上了,怎么还没消息穿回来?”
崔媒婆暗暗地观察着兰娘的脸色,但见那原本神色冰冷的秀美女孩儿神色之间慌乱起来,她心内忍不住得意。
若非是为了郑秀才许下的五两银子,她才不会在这里跟兰娘掰扯!
兰娘还没说话,崔媒婆又苦口婆心地说道:“更何况了,咱们这方圆几百里,考上过举人老爷的有几个?但我给你数数看,哪一个也没有说回老家娶妻的!其中有一位赵大人,当初在老家已经有了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考上举人之后立即把亲事退了!”
她的话被兰娘打断:“不会,匀哥与我不一样,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家只有我们二人相依为命,你休要胡说!”
崔嫂子冷笑:“是么?可你知道一旦他们考中了功名之后,多少达官贵人巴不得把他们当场捉回家当女婿的?看榜之时有考生家人,亦有大把的未来岳丈呢,你长得是不错,放在咱们这乡野山村里算是个美人儿,可你想过没有,人家
高门大院里的娇小姐那才叫真正的天仙!你给顾亭匀巴巴地做鞋子,自己穿着露脚趾头的鞋子,可你做出来的鞋,抵得上人家有钱人家用缎面做出来的鞋么?人家的千金小姐出手阔绰,父亲又能帮助女婿在仕途上前进,兰娘啊,你拿什么跟那些千金小姐比?我若是顾亭匀,我考中了,也决计不会巴巴地回来!”兰娘艰难地咽了下唾沫,身上莫名发冷,但依旧否认:“不,你不能这样污蔑匀哥,他不是这样的人!”
她比谁都了解顾亭匀,他根本不是这样的人!
他考取功名,绝不是为了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娶高门大户的千金,而是为了给父母报仇!
崔嫂子见她情绪已经不对,心里满意极了,更为恶劣地说:“可他就是不要你了,这都一年半了啊!再怎么也该回来了呀!”
兰娘气得不行,咬牙说道:“你离开我家!我告诉过你,不许你再来!”
崔嫂子见她仍旧不开化,气得一甩袖子:“成!你这是好心当做驴肝肺!我告诉你,天下乌鸦一般黑,你只是个童养媳无知村妇,那顾亭匀见了外头的世界,你就是等上一百年也等不到他了!”
兰娘再也忍不住了,拿起了扫帚就要打,崔嫂子吓得落荒而逃。
可这一日,兰娘却心情极差,她也没心情再做鞋子,愣愣地坐了半日,不断地回想起崔嫂子的话。
时而担心匀哥是出什么事情了,时而又在想,难道匀哥真的不要自己了?
不可能的,顾亭匀不是这样的人!
兰娘逼着自己摒弃那些杂念,强行纳鞋底,可终究是有些心烦意乱,手上一个不慎扎得血珠子往外冒。
最终,她放弃了,洗漱之后躺到了床上。
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好饿。
可是不吃晚餐的习惯已经持续了很久,她不是不想吃,而是仔细算过了,不吃晚饭也能强行睡着,睡着了也就感受不到饿了,这样的话第二天晨起再吃,还能剩下一顿饭的粮食呢。
可这一晚,兰娘没能强行睡着,她昏昏沉沉的,直到天将亮时才醒来。
连着几日兰娘的精神气都不太好,可眼见着快到收麦子的时候了,村里人都开始打场了,她也赶紧地拿起了锄头等工具去打场。
等把场地打出来,到时候天彻底晴起来之后,便能把麦子割回来放在场地上晾晒了。
打场是个力气活儿,别的家里都有男人干活,兰娘只有自己,有看不过眼的邻家大娘叫上自己男人和儿子过去帮兰娘,兰娘便感激地说上几句道谢的话。
大娘叹叹气,欲言又止,看着兰娘的目光充满怜惜。
的确,都一年半了,眼见着兰娘也十七了,旁人也都觉得她其实完全可以另外找个人嫁了。
几个人正干活儿呢,徐柳儿又带着自家长工出来了。
她家里有钱不需要干农活,但每每赶到农忙的时候都喜欢出来显摆,这会儿又找了块石头坐在上面悠闲地拿着帕子扇风,一边阴阳怪气地找人说话。
“哎哟,陈嫂子,你可听说了一件奇事?咱们这附近有个女子,惯会勾引男子,家里没男人干活,她便私下勾勾搭搭,引得男人心甘情愿地为她干活……”
方才帮兰娘打场的孙大娘有些看不过眼:“徐柳儿,你这是啥意思?乡里乡亲的,互相帮一把,怎么就扯到了勾搭上呢?”
第3章
徐柳儿仗着家里有钱,谁也不怕,只笑道:“怎么着,我说你了吗?我可没题名道姓,我说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孙大娘气不过,还要争辩,兰娘走了过来。
上次徐柳儿把她衣裳溅湿,她都还没有找徐柳儿的麻烦,这下子倒是被她撞见了。
大太阳下,兰娘皮肤更是白里透红,宛如剥了壳的煮鸡蛋,她那天然的好皮肤,不需要任何脂粉就楚楚动人的眉眼,让徐柳儿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当初顾亭匀一家宁愿死了两个人,都不愿意卖了兰娘娶了她徐柳儿,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痛!
因此徐柳儿看兰娘处处不顺眼,恨不得把兰娘掐死。
她只希望兰娘主动动手打人,然后她叫上自己家的长工,狠狠地教训兰娘一顿!
可兰娘只是浅浅一笑:“孙大娘,方才您帮我打场,我怎的瞧见您手上破了一处?是不是还是从前的伤没好?”
她平日讲话不自觉的声音柔缓,让人也跟着舍不得大声了,孙大娘心里头被徐柳儿勾起来的怒气消散了些,转头冲兰娘一笑:“没什么的,只是前些日子忽然长了皮疹,谁知道到现在都还没好?这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就是偶尔痒起来难受。”
这乡下人干粗活干得多,手上伤口多的很,加上香山镇这里气候湿润,许多人都极容易长皮疹,有的人用土方子也能稍微治好,可有的人皮疹顽固至极,怎么都治不好,发作起来皮肤上长一片一片的水泡,溃烂疼痛,难受起来几乎是坐卧不安。
兰娘拉起来孙大娘的手,看了看,皱眉说道:“大娘,我这些年去过不少次外头的药房卖草药,也偶然听到过那些大夫说起来一些治疗皮疹的法子,有个法子不错,我告诉您,您试试。”
她与孙大娘仔细地说话,旁人见没有热闹可看都散去了,可徐柳儿却支起来耳朵仔细地听了起来。
一则是想看看这兰娘怎的就不生气,二则是也想知道兰娘所说的治疗皮疹的法子是什么。
这徐柳儿也是有皮疹的,她的皮疹倒不是长在手上,而是脚上,难以与人说起,可疼起来痒起来那真是钻心!
徐家有钱,倒是也给她请过好些大夫,但最终都没有什么疗效。
关于兰娘去外地卖草药的事情,大家确实都知道。
这些年兰娘为了挣银子供应顾亭匀读书,那是跟不要命似的,香山镇的药房压价,她就多跑好几十里去另外一个镇子,就为了多卖上几文钱。
因为跑得地方多,兰娘见识确实比村里其他女子都更广,这也是徐柳儿不得不服之处。
她偷听到了兰娘跟孙大娘说的话。
“我家里还有些乌塔麻和牛筋草,还有虫眼草,回头我拿给你,你把这些草药捣烂敷在伤口处,每日夫一个时辰,很快便好了。”
孙大娘很是信任兰娘,毕竟兰娘虽然只是顾家的童养媳,可这姑娘是大家都知道的善良性子,人又生得标致,谁不喜欢呢?
她欢喜地连连说好:“成!回头我再给你拿几个鸡蛋,就当答谢你!”
兰娘摇头:“大娘,您一家子帮我打场我还没有感谢,您再拿鸡蛋给我可不是折煞我了!”
两人说说笑笑,没注意徐柳儿在身后眼珠子一转,立即回家去了。
兰娘悄悄地看了一眼,心中冷笑。
她这几年虽然面上从未与徐家作对,可实际上心里比谁都更恨徐家,她偷听到徐家的两个婆子私下卖主子的赖,其中就提到徐柳儿脚上长了治不好的皮疹,时不时地拿这个责骂下人伺候的不好。
方才她说的药,其中两味的确是治疗皮疹的药,可虫眼草却并非是一纪良药。
兰娘把孙大娘带回自己家,没有把草药交给她,而是自己捡了乌塔麻,牛筋草一纪马齿苋,一起捣碎了递给孙大娘:“我帮您弄好了,您这样也省的麻烦了。”
孙大娘连连感谢,自然也不知道兰娘给她的药跟说的并不一样。
那边徐柳儿急急忙忙地回到家,立即让家里下人去寻找那三样草药:“限你们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内挖到这三种草药!否则一个个都打板子!”
下人怕得不行,立即分头去找,没多久找到了徐柳儿要的草药,徐柳儿那脚一到晚上就疼痒交加,拿到了草药立即让人洗净捣碎敷上。
起初她想着只是尝试一番,但没有想到敷上去之后原本灼热的伤口竟然变得凉丝丝的,疼痛也减少了,徐柳儿满意极了,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迷迷糊糊的,她还在嘀嘀咕咕的:“顾兰娘这贱人竟然还真的懂些草药的事儿!”
可第二天徐柳儿起床的时候,直接吓了一跳!她脚上的伤口又重新变得红肿了起来,且溃烂的面积变得更大!
徐柳儿尖叫一声,立即让人再找大夫,可不知道为何,大夫又给她用了些其他的药,徐柳儿的脚越来越疼,到最后疼到哭爹喊娘的,又疼又痒,恨不得把脚砍掉!
她全然不知道,虫眼草是一味草药,可也是一味毒药,药不对症的结果非常严重。
乡下的那些赤脚大夫,大多知道的并不多,关于虫眼草很少有人会去用。
因为徐柳儿在家又哭又闹,徐家忙得到处找大夫,这事儿很快大家都知道了。
孙大娘去兰娘家找她的时候,还是提了几个鸡蛋,说是她的手敷了一夜的草药,神奇地好了许多,今日明显看得出伤口都有些结痂了。
兰娘硬是把鸡蛋给拒绝了,这鸡蛋是个珍贵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会收!
可孙大娘忍不住叹息,欲言又止地说:“兰娘,你这日子实在是可怜,虽然说顾家当初救了你,匀哥儿待你也不错,可如今他回不来,你何必一心想着他,把自己苛待成了这样?”
眼前的女孩皮肤的确白,五官也精致,可胳膊腿都细细的,仔细一看便看得出来,那皮肤白得有些病态了,很明显身子骨并不算多么地好。
兰娘心中一软,知道孙大娘是关心自己,便道:“大娘,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但我也有自己的打算,您放心,匀哥值得我这样待他。”
孙大娘沉默了一番,最终叹息一声,告诉她过些日子小麦成熟了,她一个人割不完,孙家割完了自家的就来帮她。
连着几日大晴天,地里的小麦一片金灿灿的黄。
这一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拿出来镰刀磨好,打算着下地去割麦了。
兰娘也事先准备好了,她还另外从地窖里捡了几个最小的土豆疙瘩,煮熟了留着吃。
这是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的,她日常为了省钱基本早上喝一碗玉米糊糊,晌午饭则是两个野菜团子,晚上不吃,这煮土豆算是很不错的饭菜了。
这等收了小麦,定然是要存着等匀哥回来吃的,但她也可以犒劳自己一顿,吃一顿细面面条了,想到那白生生的面条,上次吃还是去年麦收时节了,兰娘忍不住有些馋。
只是兰娘才把水和煮土豆镰刀等物件放到竹篓子里,外头就吵吵嚷嚷地来了一群人
徐柳儿单脚被人搀扶着,脸上都是愤怒与阴狠,她站到顾家门口,指着院子就对着几个下人喊:“搜!”
兰娘一愣,立即喊道:“谁敢!这里是我顾家,你要干什么?”
徐柳儿心中怨气十足,她现在脚疼的都无法走路,自然是觉得都怪兰娘说给孙大娘的那个药害的,可她偷听别人的话本身就不光彩,哪里说得出口?
思来想去,徐柳儿干脆直接带人来打砸,最好是搞得这兰娘收不了麦子,绝了她的生存之道!
徐柳儿阴阳怪气的:“我家鸡跑丢了,有人看见是朝你这里跑的,可不得搜查一番?若是找得晚了,鸡闷死了,你赔得起么?再说了,你只是个顾家买来的丫头,这顾家也轮不到你做主!给我搜!”
整个徐家村,原本就属徐员外家权势最大,轻易没人敢惹,此时徐柳儿这般也是毫无顾忌,几个下人上去就一脚踹倒顾家的篱笆,兰娘心痛至极,那篱笆是她徒手砍的山上的柳枝回来编制而成的。
她气得抓住镰刀就要砍,可谁知道那几个徐家下人力气都极大,其中一人狠狠地把兰娘推到地上,兰娘胳膊猛地一疼,腰上也被狠狠地撞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
在那一刻,她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去算计徐柳儿的,那言语上的侮辱她忍了又何妨?
现下算是一切都搞砸了!
正待兰娘心慌意乱至极,徐柳儿使了个眼色,一个下人捡起来兰娘的镰刀,猛地往石头上砍了一把,那镰刀口立即豁了。
兰娘尖叫一声:“徐柳儿!你们是不是人!”
镰刀是稀罕物,打一件耕种的工具不容易,这镰刀口一豁,小麦还怎的割?
徐柳儿见她痛苦不堪,在地上起都起不来,白生生的脸上又都是泪意,心中痛快极了。
她扶着下人的手,跳着脚走过去,抓住兰娘头发,恶里恶气地说:“顾兰娘,你不是最得意吗?得意你的匀哥多在意你,得意顾家人多护着你,怎么,你的顾家爹娘无法护你了?你的匀哥呢?怎的还不回来啊?你一个童养媳,就是个天生没人要的贱货!”
兰娘头皮被她拽得疼到流泪,可是心里却更疼,在那一刻,她忽然绝望又无力!
匀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他到底有没有出事?
而自己该怎么办?要如何才能反抗徐家的压迫?
徐柳儿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低声在她耳旁说道:“别再异想天开了,不怕告诉你,我哥哥刚捐了个官儿,我们家从此便是有靠山的人了,在徐家村我徐柳儿便是你的姑奶奶,今日你若是肯给我下跪磕三个头,我便给你留一条活路,否则……”
她笑声咯咯咯的,听得兰娘毛骨悚然,抬头时眸子里泛着红,就那么地冷冷地看着徐柳儿。
为什么,这世间黑暗总也赶不走呢?
此时,徐家村西头一队人马正在匆匆赶路,十来个人皆是穿着官差的制服,队伍其中一辆马车瞧着很是奢华,是这山村从未出现过的那等高贵物件儿,泥巴路上有人忍不住有些惊恐。
徐员外家的马车跟驴车同这个比起来差远了,徐家村地处偏僻,这是什么大人物竟赏脸到这里了?
第4章
马车内坐着个男人,他穿一件竹叶青的长袍,肤色白润,五官如刻眉目深邃,一双眸子如寒潭般幽深,纵然是坐在马车里,也看得出身量不小,端得是俊美不凡。
顾亭匀感受着乡间小路的颠簸,微微闭上眼,心中难得的竟有些不安。
此去一年半,他让人带过书信来家,可始终未曾收到过回信,后来他高中之后,心中迫切地想见兰娘,甚至托付了一位同乡给她带了银两要她赶去京城,那些日子他一边周旋于京城的诸多人事之中,一边期待着兰娘的消息,只是很久之后才知道,有人从中切断了他托付出去的消息和银两。
殿试出来那日,他意气风发,一日之间从贫贱的寒门子弟登上朝堂成为皇上钦点的
探花郎,不知道受多少人的艳羡,可谓是平步青云。顾亭匀非常清楚,如今朝堂并非是至纯至清之地,金銮殿上,那状元与榜眼一开口,他也就明白了这二人背后的裙带关系多少是有,顾亭匀并非不自豪,他背后空空荡荡,只凭着一杆笔便走到了如今。
可后来……
顾亭匀微微握紧拳头,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不管如何,他如今便是回来要为爹娘报仇,接兰娘回去享福的。
这些日子,他一边设法在京城稳住脚跟,一边便是记挂着兰娘。
很快马车就无法往前走了,因着道路狭窄,实在是危险,顾亭匀在此生活了十几年自然明白,他立即下车亲自走过去,可还没走到自家门口远远便听到了兰娘的惨叫,心中一急拔腿就往前跑。
而那些护卫们立即也跟了上去,等一行人跑到顾家门口时正看到徐柳儿一巴掌扇在了兰娘的脸上。
“让你下跪磕头,听见了么?!”
下一秒,徐柳儿被人整个揪住后衣领,而后猛地摔了出去,她本身脚上就疼,此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喊了起来:“谁?!”
顾亭匀一个眼神,那些护卫立即拿住了徐柳儿跟她的家丁们,而徐柳儿跟家丁哪里见到过这么过带着刀的护卫,瞬间都慌了,再瞧见那个穿着华贵绸缎长袍的俊朗男子,第一眼没认出来,可再一看,瞬间吓坏了,这不是顾亭匀么!
兰娘如在梦中,她泪眼婆娑地盯着顾亭匀,而顾亭匀已经把她搂在了怀里,温热的手指轻轻给她擦泪:“莫怕,我回来了。”
兰娘嘴唇哆嗦,嫩生生的脸颊上挂着泪珠,她心中委屈,难过与欢喜交织在一起,也顾不得任何了,扑在顾亭匀怀里大哭起来:“匀哥!”
徐柳儿不知道状况,此时又怕这些护卫,便立即恐吓说道:“我哥哥可是捐了官的,顾亭匀,你快让人放开我,否则我爹一定让你好看!”
顾亭匀并不搭理她,而院子外头早就有围观的乡亲们了,有人狗腿似的跑去找徐员外告状,徐员外正在家藤椅上躺着抽烟袋呢,听说顾亭匀回来了,还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扣押住了,气得立即带了十来个家丁操着大棍子赶去了。
可他才到顾家门口,就发现县令大人不知道咋也急匆匆地来了。
徐员外立即堆起笑容:“县令大人,你……”
王县令一脑门汗,他得了消息说这顾亭匀不仅中了探花,还非常受皇上与当今宰相喜欢,心里怕得不行,想起来当初顾亭匀来告状自己把他打得下不来床的事情,王县令腿都打颤。
他这个县令本身就不是正经当上的,如今只能赶紧地来巴结顾亭匀一番。
一进门王县令就满脸是笑地给顾亭匀跪下了:“下官见过顾大人……”
顾亭匀把兰娘扶起来嘱咐她在屋子里的床上休息一会儿,这才出屋,王县令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讲话。
他得到的消息是顾亭匀已经是宰相大人的乘龙快婿,绝非是寻常的探花郎可言。
徐员外惊住了,走进来瞪着眼说:“王县令,你如何跪他?他一个穷小子,竟还真的当官了?”
顾亭匀一言不发,通身气魄宛如寒冰,而他身侧一位带刀侍卫直接拔刀架在了徐员外的脖子上:“大胆狗贼,敢对顾大人这般不敬!跪下!”
没等徐员外自己跪下,那人一脚踢完了徐员外的膝盖。
王县令吓得声音都颤抖了,闭着眼求饶:“顾大人,当初,当初下官并非有意为难您,是,是这徐员外,是徐员外勾结……”
顾亭匀嫌烦,手背在身后,在破旧的屋檐下站得笔直,声音冷得如冰:“王县城,所以?”
王县令不住地磕头,听到这话浑身颤抖地抬头,而后咬牙说道:“所以下官知错了,来人!立即捉拿住徐员外一家,把这一家子地头蛇尽数抓起来,一人三十大板,打死了便直接扔乱葬岗,打不死的便关押起来,等候顾大人发落!”
很快,徐家一家子都被强行摁起来,有人抡起来板子狠命地往人身上打。
哭爹喊娘声此起彼伏,顾亭匀便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数年前,他在县衙被人摁着打板子的时候,唯有兰娘与他亲娘李氏在旁边担心他,为他伤心落泪。
那时候他多绝望啊,父亲被人蓄意害死他却无能为力,如今总算是可以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了。
徐员外年迈,经不住打,挨了三十板子便没有挺住,徐家一家子都哭得不行,但他们同样也都挨了三十板子,徐柳儿虽还留有一丝气息,可被抓起来往县城大牢里押送的路上因为走不动路又被那些官差打了一顿,最终死在了路上。
她临死之前还在想,如果当初自己没有仗势欺人,缠着爹爹帮她教训顾亭匀的话,是不是他们家依旧是徐家村的富户,而不是如今全家被抄,爹爹惨死,尽数坐牢的下场?
可惜,没有如果。
徐家的事情解决,顾亭匀自然也不想看见王县令,那王县令颤颤巍巍地离开了顾家的院子,裤子都差点尿湿了。
而顾亭匀转身进了屋子,依旧是熟悉的家,屋子虽然破旧,可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兰娘正踮脚把自己藏在房檐下竹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她手上脸上都是伤,却没有来得及顾上。
顾亭匀便静静地看着她,兰娘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转身满是欢喜地坐在床沿上摊开来。
她方才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王县令对徐家的处置,为大仇得报感到高兴,这些年都未曾这样痛快过。
女孩儿把油纸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这是柿子饼,头一年秋日里我去山上摘的柿子回来家晒的,可甜了!你尝尝?”
带着白霜的柿饼递到顾亭匀跟前,他心中一酸,瞧见兰娘脸颊又消瘦许多,不用想都知道她这一年半日子是怎么过的。
终究是他亏欠了她。
他接过柿饼咬了一口,口中甜蜜,心中却是酸涩:“好吃,你也吃。”
兰娘顿了下,下意识地想反驳,可是再一想匀哥如今这声势必然是得了功名,往后也不缺银钱了,她有些不好意思,欢喜拿起了一块从来都舍不得吃的柿饼轻轻咬一口,甜软的柿子肉让她惊喜得眼中都是色彩。
顾亭匀瞧着她这样,唇角忍不住微微翘起来,他从前就喜欢看她吃东西的样子,仿佛什么都好吃,哪怕是一块煮土豆,一只玉米窝头,她都喜欢吃。
可再看到她的手,顾亭匀心一沉,喊人把自己的包袱送了进来。
京城离香山镇不近,他出发之时包袱里也准备了不少东西,包括干粮,药物等等。
顾亭匀把包袱拿出来,兰娘本想帮着收拾,可不知道为何莫名感觉到了生疏便没动弹。
但见他拿出来几块油纸包的点心递给她:“你尝尝这个,在京城买的点心,也好吃的。”
兰娘何尝见过这样的好东西?漂亮的油纸,那是比从前顾亭匀舍不得用的写字的纸看起来还要值钱的!
而那油纸包上的红绳也那样好看精致,是乡下几乎见不到的东西。
见她不动,顾亭匀便又拿过来,拆开外头的纸壳子,拿出来一块红枣糕塞到她嘴里:“傻子,不知道怎么吃了?”
香甜的糕点酥皮入口即化,红枣泥绵软可口带着特殊的甜,兰娘眼睛睁大,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种美味的感觉了。
而顾亭匀轻笑一声,又找出来一瓶药膏,拉过来她的左手开始给她上药。
兰娘心中一颤,却又察觉有细细密密的欢喜渐渐弥漫开来。
那些人都说匀哥不要他了,可那些人不知道,她的匀哥待她有多好。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单纯无辜
第5章
纵然是白日,可因为顾家的房子乃是黄泥掺了稻草所建成的,为了保暖,窗户留得不大,一次屋内光线并不算好,可就算是光线不是多好,顾亭匀依旧看得见兰娘的手是如何光景。
从小她的手便时常受伤,她喜欢偷偷溜去山上摘野果子,蘑菇,还跟人家小子似的去抓野鸡野兔子,次次弄得一身伤痕,一双手尤其是难看。
虽然她生得白嫩清灵的,可那双手却布满了伤痕,常年被草药的药汁浸染,洗都洗不掉。
而他不久之前隔着帕子牵过的另外一只手,却当真是白嫩如柔胰。
兰娘的手为了他成为了这样,而他却不得已牵了另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思及此处顾亭匀心中堵得厉害。
而兰娘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下意识地抽回了手,胡乱地去整理头发:“匀哥,我的手是不是难看极了?我上次去医馆里卖草药的时候,那大夫说过,我这手想跟寻常小姑娘一样白嫩也不大可能,但……但回头我好好洗洗,便不会这样难看了。”
她似乎有些难过,愣怔地望着那扇小窗。
顾亭匀却再次捉住她的手,给她在每一道伤口上轻轻涂药:“无妨,等去了京城自会有更好的大夫给你看看,到时候让他们多开些膏药便是了。”
兰娘被他抓着手,心里一阵一阵地甜,但还是抿抿唇问道:“可是,咱们哪里来的银钱?”
顾亭匀微微一笑,伸手拧了下她的脸颊:“傻瓜,我如今中了探花,光是皇上赏赐便已经不少了,此外皇上又额外赏了宅子,我此番回来便是接你回去的。”
这话宛如烟花般在兰娘的脑海里轰然炸开,她抬眸看着顾亭匀,也不讲话,只眼中笑意越来越浓厚,眼前的少年本就生得俊朗,此时穿着端正潇洒的长袍,讲出来的话又那般动听,兰娘忍不住眼眶又蓄满了泪。
顾亭匀心中又是怜惜又是喜悦,他庆幸自己这一路还算顺利,虽然是最终没有避免遇到些阻碍,但最想要的两件事也都会慢慢达成。
一则是接兰娘到自己身边,二则是站在朝堂之上为天下百姓而努力。
他伸手擦擦她的泪,声音温存:“又哭什么?这是好事,等我们到了京城,一切都会变好的。这几日你休息一番,我也去拜访一下族人与亲戚,而后便把家里的田地等事处理了,我们便可去京城了。”
兰娘心中既期待,又觉得有些担忧,也不知道担忧什么,最终忍不住站起来:“你才回来,一路上定然颠簸,我去给你做手擀面吃好不好?”
顾亭匀摁住她:“记住了,往后不需要你再做事。”
他仍旧帮她给手掌涂药,而外头顾亭匀的随行其中有一个擅长做饭的,早已张罗着策马去买些菜蔬鱼肉什么的,不到一个时辰,灶房里已经冒出了炊烟。
顾亭匀给兰娘涂好了药,便不许她再忙活什么,要她自己检查一下身上的伤,兰娘心里不好意思,便拉起来帘子大概检查了下,她后腰确实疼得厉害,涂了些活血化瘀的药,倒是好了点。
因为腰上有伤,她便只能躺着休息,等顾亭匀的随从把饭做好,还是顾亭匀亲自端到了床边,支了一块木板,当成简易的餐桌。
饭菜丰盛,虽然那随从不及大户人家里头灶房里婆子们的手艺,可也很不错了。
红烧肉,
小炒牛肉,韭菜炒鸡蛋,外加一个白灼菜心,配了个鱼汤。这菜式是顾亭匀在京城吃惯了的,可兰娘生平头一次吃这样丰盛的菜,下巴几乎没有惊掉。
顾亭匀替她夹菜,叮嘱她:“多吃些肉,你实在是太瘦了。”
炖得软烂喷香的红烧肉实在是过于勾人,兰娘咬了一口,眼泪水差点没出来!
她素日里野菜团子都舍不得吃的人,一下子竟然都有些习惯不了这样的日子,顾亭匀似乎看出了她的不安,笑着捏捏她脸:“往后想吃多少肉都有。”
兰娘忍不住脸上有些红:“真的?”
他点头,郑重答道:“真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漂亮衣裳,首饰,都是你的。”
兰娘忍不住陷入美好的畅想中,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了。
下午顾亭匀出门去拜访族里老人以及一些远亲,原本兰娘也要陪着一起去,只是她的腰一起来便拉扯着疼,顾亭匀让人去请了大夫,不许她动弹,只让她躺着休息。
兰娘无法,只能在家休息,顾亭匀又给她留了两个侍卫在门口护着她。
她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日子,好在精神也有些疲惫,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时看到桌上摆着的东西吓了一跳,顾亭匀恰好回来了,兰娘便开口了:“这桌上是什么?”
“你身上的衣裳都过于破旧了,我便让人去镇上去买了几件成衣,是孙大娘帮着掌眼买的,尺码应当都合适。你试试吧。”
他说完便出去了,兰娘小心地下床,腰上的疼痛缓解了许多,她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桌上的衣衫。
那是镇上成衣店内最贵的几款,她偶尔经过也难免会朝里瞄几眼,哪个姑娘家不爱美?可她从未肖想。
但如今,这些华美漂亮的衣衫尽数摆在她眼前,一切都宛如一场美梦,她忍不住掐了自己胳膊一把,疼得吸气,才确定这并非是梦。
这是她的匀哥买给她的。
外头顾亭匀轻声催促:“好了么?晚饭快好了,换好衣裳出来吃饭,我也有话同你说。”
兰娘深吸一口气,这才答道:“就好。”
她小心地把新衣裳铺开,而后这才仔细地换上去。
等穿上新衣裳,她低头打量着自己,心中忐忑又激动,不知道自己配不配得上这样漂亮的衣衫,而她又瞧见桌上摆着的几样首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其实她头发乌黑柔亮,一向都不错,可素日里顶多用一根木簪子。
不是没有羡慕过旁的姑娘戴了漂亮的绢花等首饰,而如今她也有了。
兰娘手指在那几样首饰上掠过,最终选了一支雕刻成玉兰花样子的玉簪,梳理整齐头发,用玉簪挽成一个发髻。
她一步步走到帘子后头,心中跳得厉害。
虽然从前总是荆钗布裙地出现在顾亭匀跟前,似乎没什么丑样子是他没看过的了,可忽然这样一打扮她反倒不好意思出现在他跟前了。
怕自己这样反而不好看,会不会像是偷穿了旁人衣服的小丫鬟?
兰娘顿住脚步,顾亭匀又隔着帘子喊:“
兰妹,在做什么?”她支支吾吾:“我……”
“你可换好了?这刚煮好的鱼要趁热吃。”
兰娘纠结地绞着自己的手指,脸上微微泛红,忽然想回去把自己的衣裳换上,只胡乱说道:“换好了,只是……”
她话音才落,一只修长的手忽然掀开了帘子,在那一瞬间,二人对视,均是愣住了。
兰娘脸上腾得飞起红云,眸子里是楚楚可怜的忐忑,她多怕自己不好看,怕自己这样会不会让顾亭匀不喜欢了。
而顾亭匀喉结滚动两下,一时间语塞。
眼前女孩儿穿着一件水绿色杏花纹的长裙,衣带束得她纤腰盈盈不堪一握,那张脸依旧是不施粉黛,却像是最干净自然的一朵花,带着晨露的玫瑰般白净秀美,眼眸若一只脆弱无辜的鹿,叫人瞬间生出万千怜惜!
他从前只觉得兰娘就是兰娘,无论她长得什么样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旁人无法代替的。
所以她小时候面黄肌瘦的不大好看,他对她也是很照顾的,后来逐渐长大之后两人感情已然笃定,她也逐渐长得漂亮起来,成了这附近最好看的姑娘,他也未曾觉得自己是因为她的脸才在意她。
可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她这张脸是无论如何都忽略不了的。
若是她到了京城,或是到了半路,不知道还会出什么事情。
他已经葬送了许多事情,绝对不能再失去她。
兰娘见他定定地不说话,以为自己穿成这样不好看,立即难过起来:“我去换掉……”
顾亭匀抓住她手:“为何要换?这样很是好看。出来先吃饭。”
兰娘一颗心这才落回到肚子里去,她坐下来,就发现简单的小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饭菜。
顾亭匀给她小心地夹一筷子鱼肉:“这是鱼肚子上的肉,没有刺。”
从前她偶尔抓到一条鱼,顾母李氏做好之后大家都是紧着顾亭匀吃,那时候每次第一筷子也都是兰娘去夹,她把鱼肚子夹起来放到顾亭匀的碗里,自然而然地说:“匀哥,多吃鱼聪明,这鱼肚子上的肉没有刺呢。”
往事历历,两人似乎都回忆到了从前顾家爹娘尚在的时候,都有些沉默。
等吃了饭,随从端来清水让他们洗手擦脸,顾亭匀便牵了兰娘的手出去走走。
此时月亮正挂在头顶的天幕上,星子璀璨,这是熟悉的香山镇。
兰娘心中安宁至极,她任由顾亭匀牵着自己往前走,直走到村里的河边,两人就坐在石头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月亮。
她见他不讲话,便主动开口:“匀哥,京城是什么样子?也能看得见这样的月亮和星星么?”
顾亭匀摸摸她的脸,轻轻笑了:“天下每个地方的月亮都是一样的。明日我们去给爹娘上坟,此外……我想着把我们的婚事在乡下操办一番,毕竟京城没有什么亲人,若是爹娘亡魂能看得见,也好让他们也见证一番。”
兰娘怔忡起来,她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了,手心很快就汗津津的。
匀哥说要娶她?纵然早就知道自己会是他的妻子,可……她依旧是紧张得不行。
顾亭匀心中复杂至极,可此时此刻,他知道这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他不想等以后出了什么变故再后悔。
只要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其他的往后再说吧!
兰娘还心慌意乱的不知道该说什么,顾亭匀伸出胳膊把她揽在自己的怀里,揉揉她脑袋:“要想这么久么?那你便慢慢想,等想到答案了再告诉我。”
他这般温柔,简直比月色还要醉人,兰娘靠在他胸膛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干脆闭上眼,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
“匀哥,我打小就知道我是要嫁给你的,可是现在……你真的要娶我吗?如果你不喜欢我的话,可以不娶的……”
她只是个村姑,当初被亲生父母卖了的丫头,而他如今已经是探花郎,是拥有无限大好未来的顾大人。
正如那崔媒婆说的,他完全可以娶一个家世好对他的仕途有助益的千金。
顾亭匀心中钝钝地,但还是带了笑意,把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大手里。
月色下,他望向怀里的女孩儿。
这一路以来,父母去世后,他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每每困苦到了极致之刻,他都会想到这世上还有个兰娘,他得为了兰娘活下去。
男人温热的唇轻轻地辗转在兰娘带着颤意的唇上,而后,他微微抬起来,与她对视:“那你说,我喜欢你吗?”
兰娘心中狂跳,简直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去,那种震惊与冲昏了头脑的幸福让她说不出任何话。
但是,顾亭匀也没有允许她再说什么,他再次吻了上去。
月色如朦胧的纱衣,草丛里蟋蟀不住地哼着曲儿,兰娘被顾亭匀摁在怀里吻得几乎透不过气,良久才带着哭腔求道:“匀哥,这里不行……”
第6章
兰娘从未与旁的男子有过什么过多的接触,除了有事之外一个眼神都不多给旁人,这些年她满心满眼都是顾亭匀,原以为那种忘乎所以的在意已经是极致了,可等到顾亭匀把她摁在怀里亲得情迷意乱之际才知道,什么叫在最深爱的那一刻宁愿为了对方魂飞魄散。
她第一次明白自己对顾亭匀的情谊有多深厚,她愿意把一切都给他。
良久,蛐蛐还在鸣叫,月色依旧如丝绸一般,顾亭匀才松开了她。
“我回京日期匆忙,亲事也只能简办了,兰妹,你可介意?”
兰娘脸上发烫,闭着眼靠在他胸膛上,小手抓住他衣衫,低声道:“我不介意,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天涯海角我都愿意去,什么苦我都愿意吃,莫要说是简办,便是不办我都愿意。匀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便是我最大的慰藉了。”
顾亭匀听到这话心里舒坦至极,他看向远处的河流,遥远的星空,在一刹那甚至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这样的时刻多一些。
这一晚二人宿在了一起,虽然顾亭匀没有动兰娘,可两人这样抱着彼此已经是很难睡着,稍微有那么一点肢体碰撞,便忍不住还是吻到一起。
若非顾亭匀定力好,这一晚只怕便是他们的洞房之时。
甚至在看到他忍得辛苦之时,兰娘声音低若蚊蝇:“你若实在难受,我也可以……”
顾亭匀只吻住她的唇:“纵然是简办,可也要办,你要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才好。”
兰娘心中甜得如喝了蜜,鼓起勇气大胆地亲吻他下巴一口,顾亭匀啧了一声,翻身压着她又亲。
这一夜二人睡得不好,外头的两个随从睡得也不好。
两人远远在站在大门口,担忧地看了几眼张家的院子。
“主子今日吩咐咱们明儿去才买办亲事的东西,可……主子先前不是答应了汪大人,家里的这位婚事虽然不取消,但带到京城也只能为妾么?”
另一位摇头,低声说:“主子本就不喜欢
汪大人的千金,勉强娶了,心里头还是在意这位的,再说了,主子在京城已经明媒正娶了夫人,这位大约只是个宠儿罢了。京城许多大人还在外头置办外室呢,疼爱的时候什么椒房之宠的,花样多的很。能娶回家做正经夫人才是真。”“也是,我瞧着这位
兰娘子也是个温顺的性子,咱们夫人也是个好人,将来想必也是能处得好的。”“处不处得好,那就是不是咱们的事情了,咱们都是下人,只要听主子的话便是。”
二人不再说话,黑夜归于寂静,而此时在床上躺着的兰娘轻轻睁开眼,她当然没有听见外头人压低的说话声,只是一直都没有睡着。
这两日如梦一般,她舍不得睡着。
总怕这一切睡着之后便消失了,也总觉得好不容易匀哥回来了,想多看看他。
床头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下,心尖上的人就躺在自己身侧,他闭着眼,睫毛很长,鼻梁高挺,一张脸无一不是好看的,就是唇形都让她十分中意。
兰娘抿唇一笑,越看越喜欢,就那般支着下巴看了许久许久,这才打了个哈欠,轻轻躺下来合眼睡着。
而她才睡着,顾亭匀就睁开了眼。
他一向睡眠很浅,她醒来的那一瞬间他便也醒了,察觉到她只是安静地看自己,他便耐心地等,可这一等竟然等了很久,她一直都是这样安静地看着自己。
终于等到她睡着了,顾亭匀这才侧身过去,在她眉间印下一个很轻的吻,而后搂着她睡着了。
第二日晨起,顾亭匀便带着兰娘去了爹娘的墓地,二人都收拾得整整齐齐,笔直地跪在坟前给爹娘磕头,烧纸钱,倒酒。
顾亭匀把自己中了探花的喜讯告知父母,而后又牵住兰娘的手,对着一双坟墓说道:“爹,娘,儿已经决定与兰娘成亲,往后儿与她相濡以沫共度余生,您二老的大仇已报,还望轮回路上早日投胎,来生……再报答爹娘的恩情!”
兰娘眼睛湿润:“爹娘,兰娘此生难以再报答爹娘当初搭救之恩,但请二老放心,余生兰娘必定拿命护着匀哥,将他照顾得好好的!”
风吹起尘沙,无人回应,两人心中空落落的,最终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顾亭匀请了族人与外祖家的几个亲人,当真操办起了与兰娘的亲事,但因为兰娘没有娘家人,这亲事倒是真的简单,就按照香山镇的风俗来办。
因着消息没有放出去,知道的人也没有几个,简单摆了三桌酒,孙大娘当媒人,还算热闹地办了一场。
二人都穿着喜服,共拜了天地,进了那间顾亭匀住了十几年的屋子。
破旧的屋子里勉强收拾了一番,贴了红色的喜字窗花,点着红烛,兰娘坐在床畔之处,披着红盖头,纹丝不动。
顾亭匀手里拿着秤杆,因着喜事简办,也无人闹洞房,此时只有他们二人。
他竟有些不知所措。
明明在京城办过一场比这盛大多少倍的亲事,明明那次的婚房有十几个丫鬟婆子教他礼仪,可此时此刻他竟然都忘记了。
他只觉得紧张又期待,一会儿觉得自己不配掀开这红盖头,一会又万分期待盖头底下的新娘是如何模样。
他的兰娘,总算要成为他的姑娘了。
秤杆轻轻挑起盖头,灯下如花似月的娇美女人眼波流转微微垂着眸子,她如一支粉嫩芍药,被风一吹嫣然娇弱的花瓣便轻轻颤抖,这是第一次上妆的兰娘,那张脸蛋如画中走出来的美人一般,乌发雪肤,实在是叫人移不开眼。
顾亭匀坐在她的旁边牵住了她的手:“兰妹,我们把头发系到一起,这便是
结发夫妻了。”兰娘心中甜蜜,脸上带着羞涩,她乖巧答道:“好。”
他带着她把礼数一步步走完,顺其自然地他便抱着她到了床上,温软的大红喜被底下铺着红枣和花生,有些硌人,顾亭匀便把那红枣与花生拿了出来,而后他又把她圈在了怀里,压着她在枕头上。
“娘子,娘子。”他这般喊她。
兰娘羞涩得不知道如何是好,只颤抖着手搭上他肩膀:“夫……夫君……”
这一声夫君叫顾亭匀分外受用,而他压抑许久的情感如潮水一般席卷了她。
男女初尝甜美的果实,着实有些艰难,兰娘痛到眼泪直掉,顾亭匀便温声安慰着她,一边问:“娘子可愿意为我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兰娘忍着痛,抽抽搭搭地道:“夫君,兰娘愿意……”
第7章
这一夜从最开始的痛,到后来的如入云端,两人几乎彻夜没睡,而第二日下午兰娘起身之后才发现自己身上斑斑点点全是痕迹,她想到素日里顾亭匀正经端方的样子,哪里想得到他私下竟然如一只吃不饱的狼一般?
她匆匆把衣裳穿上,起身要去做饭,虽然说顾亭匀带的随从厨艺不错,可她心里却觉得还是应该在成亲第一日为自己的夫君做上一顿正经的饭菜的。
昨夜折腾太久,今日醒来已经下午,这也实在是太没规矩了。
兰娘心里思量着,但更多的还是甜蜜,她如今总算是与匀哥修成正果了。
可等她才走到正房门口处便听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顾亭匀与随从的对话。
那随从递上一封信:“主子,汪大人要您立即启程回京城,说有要事相商。”
顾亭匀眉头微微一皱,接过信:“知道了。”
他拆开信看了看,越看越觉得心凉。
如今朝堂不稳,皇上得知他没有归于任何政客门下,便十分欣赏,故意表现出很看重他的样子,这样以来朝堂几位重臣便开始极力拉拢他。
其中宰相
汪明远手段最为狠辣,他出手迅速,直接拿自己最宝贝的女儿汪琬云做了牺牲品。顾亭匀在措不及防的状态下被人下了药,再醒来之后就看到了身旁衣衫不整的汪琬云。
他只剩了两条路,一是从了汪大人成为宰相府的乘龙快婿,二是死路一条。
顾亭匀从来都不是冲动之人,哪怕他清楚地知道是汪大人在暗算自己,但也非常明白,今时今日,他根本不是汪大人的对手。
他不想死,也不能死。
一个月后,他就成了宰相府的乘龙快婿,亲事虽然匆促,却办得极为隆重,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他的好运气。
毕竟宰相大人位高权重,汪琬云也生的貌美端庄,怎么看都是他赚大了。
若他是个狼心狗肺之人,那他真的会很高兴,可他偏偏不是。
他不喜欢汪琬云,他整日里惦记着兰娘。
*
顾亭匀回头一看,瞧见兰娘今日穿了一件嫩黄色银丝绣花长裙,浓黑如墨的长发整齐地梳成了一个妇人发髻,眸色如湖泊,唇瓣似樱桃果肉,她身上是初为人妇的温柔与担忧,整个人都透漏出一股恬淡安宁的气质来,像是春日的风那般和煦。
顾亭匀几步走过去,握住她手:“怎的起来了?饿不饿?锅里留的有饭菜。”
他昨夜的确是力气大了些,后来也后悔的很了。
兰娘抿抿唇,冲他一笑:“匀哥,若是京城有事,那我们便即刻出发吧。不能耽误了你的正经事。”
她的一切反正都是没什么要紧的,凡事还是以他为准。
顾亭匀有些犹豫:“你不是还想去丰县一趟么?”
兰娘淡淡摇头:“也只是一件小事罢了,当初我是想着去打听一个药方,之前我同那老师傅约好了,但那药方也并没有很大的用处,我同你直接进京吧。”
见她这样说,顾亭匀只思虑了一会,终究还是点头了。
两人立即收拾东西,一个时辰后,一行人便离开了香山镇。
而顾家的房屋,田地则是都留给了族里的一位大爷打理了,顾亭匀给他们留了银钱,人家倒是答应的好好的。
一路上很不容易,香山镇离京城十分遥远,所幸有顾亭匀在,他照顾兰娘十分细心。
这一日兰娘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在他怀里,而顾亭匀的腿都不能动弹了,她懊悔不已:“你怎的不喊我?我这样压着你,腿不麻才奇怪。你说说我怎么就这般贪睡呢?”
他只笑笑,捶了两下腿:“这有什么,你能多睡一会才是要紧事。”
兰娘心中甜滋滋的,又去帮着他按摩,把他的靴子脱掉,在他足底的穴位用手指摁了几下,顾亭匀就发觉自己腿上的麻木感逐渐消失了。
他很是意外:“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
兰娘有些自豪:“你会读书,可我也有我会的事情啊。匀哥,你可不能小瞧我,我卖草药十来年了,去医馆那么多次,就是随便听大夫说上几次也听到了不少东西呢。”
顾亭匀见她小嘴巴粉润润的,带着笑意眼睛亮闪闪地说这话,知道她是真的开心,便捏捏她鼻子:“是吗?那你还有什么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兰娘不说话,耳根却悄悄地红了。
顾亭匀又一把把她抱在自己腿上:“怎么不说话了?”
兰娘抡起来小拳头砸他胸口一下:“你不知道的可多了,匀哥,我偷听到那大夫与一个男的病患说,房事不可太频繁,否则男人容易……容易亏空,四十之后便……”
她有些懊悔,自己怎么忽然提起了这个!
着实也是自打拜堂之后两人做那事的频率的确高。
洞房那一晚没有休息过,而后出发之后,每逢到了客栈他几乎都要她大半夜。
兰娘在马车上可以补觉,他却从来不补觉,她也是真的担心他身体会吃不消。
见她话没说完脸都快红透了,顾亭匀忍不住笑,摩挲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你怕我四十岁的时候不行?兰妹,你且放心,莫要说四十,便是六十,你也下不来床……”
兰娘啊呀一声,恼羞地就往他胸口砸,顾亭匀闷笑起来。
此时马车忽然就停了,一个随从捧着信急急地说道:“主子,有信!”
顾亭匀脸上的笑瞬间没了,兰娘立时在旁边坐好,顾亭匀上前掀开帘子对着外头道:“谁的信?”
外头那随从道:“是夫人的加急……”
兰娘都还没有听清楚,只见顾亭匀猛地变了脸色:“滚!”
那随从立即下跪,顾亭匀不知道被触动了什么逆鳞,直接喊了人:“把他拖出去打二十个板子!”
他此时整个人身上都带着阴沉沉的怒气,那是兰娘从未见过的一面。
她忽然就有些愣住了。
方才那随从口中的“夫人”是什么意思?
而他为什么又这样生气?
第8章
兰娘不知道顾亭匀是为何忽然大发脾气。
从前他们在一处生活了十几年,他一直都是沉稳和顺的性子,从未在家人跟前说过重话,向来都是讲道理的,这样的顾亭匀让她有些陌生了。
可她也没有问,她心底知道顾亭匀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她仿佛天生一般地信任他。
接下来一路二人也没有说话,顾亭匀一直在看书,兰娘便在旁边拿着针线在绣荷包,因着她知道顾亭匀身上戴的荷包上绣的是些许流云,她知道他更爱竹叶,便琢磨着给他绣一只新的。
马车颠簸,在车上做针线是个技术活,她很是认真,也做得极慢了,可还是没留意扎到了手指。
指腹上血滴子往外冒,若是寻常女子定然已经娇嗔出声,可她吃苦受累惯了,竟也不觉得这是什么痛楚,抬手就吮了一口。
而顾亭匀难得地看不下去书,他眼睛盯着手里的书,实则半日都没有翻过去一页。
余光看到兰娘手指破了,立即抓过来她的手:“怎么了?扎到手指了?”
兰娘见他慌乱担忧的样子,倒是无所谓的很,浅浅一笑:“没什么,都是寻常事,不疼的。”
顾亭匀摸摸她的指腹,那上面只剩一个极小的红点,可他心中却宛如被狠狠地剜了一刀。
“莫要再做了,京中时日还长,到时候再做也没什么。这些日子赶路辛苦,到前面扬州城我们再休息一晚。”
兰娘很乖地说:“好。”
她眸子如安静的湖泊,带着春日的暖意与香甜,让人莫名安静下来。
顾亭匀僵坐了半日,下意识地松了松肩膀,兰娘便主动说道:“我给你捏捏背。”
以前他读书读累了,也都是她给他捏肩膀的,习惯了之后便很清楚他哪里不舒服,捏哪里会让他的痛楚减少。
没等顾亭匀拒绝,兰娘的手已经放到了他肩膀上,熟悉的力度轻缓地落在肩膀上,顾亭匀闭上眼,感觉到仿佛回到了从前在家读书读累的时候。
时间很慢,他都没有察觉到自己被捏肩捏得睡着了,兰娘感觉到他身子越来越沉,最终停了手里的动作,有些艰难地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睡了下去。
她低头看着他睡着时的眉眼,忽然就觉得其实这世上没什么比他们两人就在彼此身边更重要了。
马车又行三日,到了扬州才停下来找了客栈休息。
晚上好好地吃了顿饭洗了个热水澡,吹灯之后顾亭匀自然又牵着兰娘的手摩挲一番,没多时便吻上了她的唇。
黑暗中二人气息交融,□□翻滚,热浪足以让人头脑昏沉到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那客栈里的床不甚牢靠,一不小心便发出声响,顾亭匀便要她站在椅子背后,羞得兰娘带着哭腔求他……
这一场云雨过后,兰娘累极了,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迷糊中听到他问:“你没什么话要问我么?”
兰娘脑子里一团糟糕,只含糊说:“匀哥,我困……”
顾亭匀给她掖好被子角,摸摸她小脸:“好,睡吧。”
灯光下,男人俊朗的脸庞上带着些沉重。
她是信他,远比他认为的还要信,可她越是信,他却越是无地自容。
扬州歇息一夜,一行人继续赶路,又过五日,才又路过一个镇子,又停留一夜。
这一晚兰娘开心得很,因着这个镇子虽然不算富裕,可此地风俗人情温馨至极,处处种得都是花,流水潺潺,河中有人泛舟而过,河两边的街上则是许多装饰得很是有意境的店铺,晚上路两旁灯笼点起来,河里还有不少莲花灯飘来飘去。
顾亭匀发现她不住地往外看,便带着她下去走一走。
夜市许多男女出来幽会,也有一家子出来散步的,街上摊贩很多,卖各种吃食的都有。
兰娘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原本她这些天吃过的饭远远比前半生吃过的所有东西要丰盛了,可看到这么多小吃依旧忍不住开心。
顾亭匀便拿着荷包跟在她身侧一样一样地帮她买,什么臭豆腐,炸年糕,红豆酥,驴肉火烧,冰粉,两人分着吃,不知不觉就吃得实在走不动了才算作罢。
期间又买了一对核桃雕刻的摆件,瞧着有趣的很。
兰娘的一只手始终都被顾亭匀牢牢握着,她难得脸上都是欢喜神色:“匀哥,这里真好啊!我竟不知道世上有这样好的地方。”
顾亭匀也面带愉悦:“喜欢咱们就在此处多待一日。”
兰娘摇头:“可是你京城不是有急事吗?这样的地方我曾经来过便已经足够了,不奢求多待什么时日。我们再往前走走吧。”
两人走着如一对最寻常不过的夫妻那般,时而聊着所见所闻,两手始终牵着。
直到他们走到那座桥上,桥上挂了许多红灯笼,另外还有一张桌子,桌上则是摆着些莲花灯,有老板在卖。
那老板年约四十,不住地吆喝:“放莲花灯咯!求偶,求子,有求必应!我们的河神很是灵验哪!”
兰娘在乡下时什么时候也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场景,顾亭匀便把荷包递给她:“喜欢就去买一只来放。”
女孩脸上露出雀跃神色,她立即接过来荷包上前去买莲花灯。
可一问那莲花灯的价格,兰娘却犯难了,十分舍不得,顾亭匀暗自捏她的手:“喜欢便买。”
她犹疑了一番,最终倒是也买了一只。
老板的意思便是对着莲花灯许愿,而后放到河里,等于告诉河神自己的愿望,这样的话愿望便会实现。
兰娘本身想许愿让顾亭匀一生安康,可看着他站在桥头柳树下与随从说话的样子,心神一动,耳根微微发红,她对着莲花灯暗自说出自己的心愿,接着把灯放了出去。
放了莲花灯,兰娘很是心满意足,轻手轻脚地往顾亭匀走去。
此时他正背对着她,与随从讲话。
那随从似乎有些迟疑:“主子,您来之前,夫人曾问过您是否经过这里,夫人说听闻这个镇的莲花灯很是灵验,希望您给带一盏回去。”
顾亭匀没说话,他背在身后的手微微捏紧,但顿了一会还是淡淡说道:“等下你买一盏带着,回京之后再放到我书房便是了。”
兰娘心中一沉,她是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知道京城是什么样子的,可心中却忽然就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
夫人……
夫人要的莲花灯,会被放到顾亭匀的书房里,所以,那是谁的夫人?
是……顾亭匀的夫人吗?
她仿佛被砸了一闷棍似的,呆呆地看着顾亭匀的背影,一瞬间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他在老家与自己成亲了,当着乡里的亲戚们都拜堂了的,他们也洞房了,他那一晚说,自己与他是结发夫妻啊……
崔媒婆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里,这世上但凡是高中的书生,没有一个会坚定不移地喜欢乡下女子的,因为那天子脚下不知道多少高门大户的女子等着嫁给他们。
有千娇百媚家世金贵的女人,为什么会要一个村姑?
兰娘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她想告诉自己这一定是自己想多了,她知道顾亭匀是什么样的人,可方才顾亭匀与随从的话她也是亲耳听到的。
就在她徘徊在信与不信的边缘时,顾亭匀回头了,他在看到兰娘的一刹那,神色迅速地变了。
他以为她还要一会,完全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放完了莲花灯,而她此时就站在自己身后。
顾亭匀有些艰难地开口:“你……”
他的话没说完,那边忽然躁动起来,有人喊着:“抓逃犯了!抓逃犯了!”
人群中有个穿着破破烂烂的阴郁男子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疾驰而来,恰好冲着顾亭匀的背部,而夜晚的街上灯笼的光忽明忽暗,在那一刻,只有兰娘看到了他手里的刀。
那男子被追得几乎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刻,不知道怎的忽然就扬起来手中的刀往顾亭匀的身上狠狠刺了上去。
兰娘尖叫一声扑上去就要把顾亭匀推开。
她用尽力气推开了他,而顾亭匀还处于发现她听到了自己的话的错愕之中,一点防备都没有,兰娘没能完全躲避的过去,肩膀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刀。
尖锐的疼痛瞬间让她几乎要丧失意识,在那一刻,她倒在顾亭匀的怀里,四周人声都变得模糊起来。
她觉得自己真的惨,似乎是要死了一样,可她还是抓着顾亭匀的袖子,她多想问一句:“夫人是谁?”
可她疼得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混乱的街上,顾亭匀失控地吼道:“彰武!彰武!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来人!快来人!!”
第9章
兰娘的伤在肩膀处,虽未曾伤及要害,可血流不止,加上她本身就瘦弱,在香山镇生活之时饭都吃不饱,本就血亏,又流了那样多的血,哪里撑得住?
暂时歇息的镇上大夫医术不算甚好,只说暂时帮助他们止血,若想救命得尽快去其他地方寻名医。
顾亭匀心急如焚,催着人快马加鞭,原本还要七日的路,提前了两日便到了。
一路兰娘负伤高烧,虽然按照大夫叮嘱吃着药,可人始终有些昏迷,意识不怎的清醒,偶尔醒来也只会哭,害怕地抓着他衣襟喊疼。
顾亭匀从未这般狼狈过,他担心得厉害,一颗心几乎都要碎了,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所幸到了京城,他立即让人去请大夫,而后马车到了顾府门口停下来,他匆匆抱着兰娘下车,走了几步又吩咐人:“不许去夫人跟前说我回来的消息,否则尽数打死。”
那些下人立即点头,一个个自然都是害怕的。
顾亭匀这院子是皇上赏赐的,不是很大,只从前一位官员曾经住过的,但加一起也有十来间屋子,分成前院后院,宰相之女汪琬云,也就是他现下的夫人住在后院,他一向则是住前院。
前院书房旁边最大的一间屋子早已拾掇干净,顾亭匀把兰娘抱进去,没多久大夫也就来了。
京城的大夫医术的确是精湛许多,那大夫查看了伤势,又把脉看了,只道:“顾大人,这姑娘原本伤势不会这般严重,盖因体质虚弱之故,伤才迟迟没有好转痕迹,在下会给她开上几服药,按时服药,躺着好好休息个半个月,伤口会逐渐痊愈,但日常也需得精心照料,她伤好之后,只怕身子会更虚弱,极易染上旁的病症。”
顾亭匀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送走了大夫。
只要没有性命之忧,其他的都好说,他往后有的是时间与机会照顾她。
这一晚兰娘依旧烧得厉害,额头滚烫得最厉害的时候,像是能烫熟鸡蛋似的,顾亭匀先是喊了丫鬟给她反复地擦拭,而后嫌弃丫鬟手脚不麻利,便亲自给她擦拭,喂药,可擦拭喂药之后她热度仍旧退不下去,他便抱着她低声唤她名字,总怕她睡死过去。
夜深人静,他连着赶路,神经始终绷着,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坐在床上,看着她右肩膀上被血浸透的白色纱布,在那一瞬间忽然想起来曾经爹娘去世的场景。
他从未这般惶恐过,他几近哀求地低声说:“兰妹,我求你,求你好起来……我愿意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仕途,什么前程,我什么都不要……我们去那个你喜欢的镇子,我去学着做生意,我去当教书,我只要你,只陪着你,好不好?”
一夜漫长,天快亮的时候,兰娘总算退烧了,顾亭匀体力不支在她床边的榻上睡了一会儿,被丫鬟端水的动作吵醒。
丫鬟是来给兰娘擦脸喂药的,而兰娘还在睡着,顾亭匀起身探手摸了模她额头,感觉到她此时额头温热,这才放心。
他坐起来,低声嘱咐丫鬟几句,这才出了门。
*
此时前厅小花园的游廊里正站着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秋香色蜀锦缎裙,姿态优雅,面容精致,虽然不是那种国色天香,却也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范。
汪琬云在这站了许久,旁边丫鬟宁儿劝道:“夫人,您在此地站了快半个时辰了,仔细腿疼,不如先回去吧。”
女人纹丝不动,半晌,才轻轻叹气:“他回来了,却不让人告诉我,可他不让人告诉我,我就不知道吗?我还是会等,宁儿,你说,他什么时候才会来见我?”
宁儿张了张嘴,没敢开口,当初这亲事便是自家姑娘一厢情愿,而后宰相大人用手段强硬地逼迫顾亭匀与他们姑娘成亲。
成亲之后,顾亭匀似乎处处都挺好,但却又处处不是那么地好。
比如他对待汪琬云很客气,却没有任何甜蜜,这顾家没有任何为难汪琬云的地方,但顾亭匀的不够热络,就是让汪琬云觉得最为难的地方。
此次顾亭匀回老家探亲,汪琬云本也打算跟着一起去,可他说他在老家有一童养媳,本身与汪琬云成亲就是辜负了那人,此次若是带汪琬云回去,实在是不合礼数,但他会去好好地同那女子说,接她过来做妾氏。
虽然这让汪琬云心里不舒服,可这也是当初顾亭匀与她父亲协商之后最后的结果了。
她做夫人,那童养媳做妾氏。
父亲说那乡下的女子必然是村姑一个,就是接来做个宠妾又如何?他不信自己的女儿斗不过一个村姑,更何况大字不识的村姑童养媳,到了京城能活多久都不一定。
话是这么说,汪琬云依旧是难受,她知道顾亭匀回来的消息,恨不得立即去看看那童养媳长什么样子。
当然,她也希望那童养媳给自己敬茶,跪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的样子。
可她失望了,这都日上三竿了,也没见人来敬茶。
良久,汪琬云终于等到了顾亭匀,他一身风尘仆仆的气息,及至走到她跟前,才停住了脚步。
“夫君,可是妹妹来了?这一路你们很是辛苦,我正想去探望一番妹妹。”
她作势往前走,顾亭匀抬手拦住了她:“琬云,她路上遇到贼人挨了一刀,此时正在养伤,人都还是昏迷不醒的,等她醒来再说。”
汪琬云一怔,立即笑道:“那我便去看看她,我与她不讲究那些规矩。”
可顾亭匀的手纹丝未动:“那房间病气重,岳父大人叮嘱我好生照顾你,你若是染了病气我也不好交代。”
汪琬云有些失落,可就在此时,顾亭匀抬手给她整理了下衣领:“回去休息吧,你也累了。”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小动作,汪琬云的不快消散了,弯唇一笑:“好,今日你才回来,定然要去拜访父亲,我同你一起。父亲一直在念叨你。”
她心中比谁都清楚,顾亭匀就算是对她没有很深的男女之情,可她容貌上佳,家底又是一等一的雄厚,便是碍于她父亲,顾亭匀这一辈子都不能亏待了她。
而顾亭匀瞧见她上扬的唇角,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而后很快变成了淡淡的笑,他道:“你要的糕点,还有莲花灯都在我书房,我带你去拿。”
汪琬云有些惊喜,她压住心底的甜蜜,眸子里燃气一束光:“好。”
她伸手想拉住顾亭匀的手,可他走得极快,汪琬云并未牵住,思及寻常夫妻也很少有恩爱到时时牵手的,且她是高门大户出来的贵族小姐,得端庄一些,便低头抿唇一笑,没想什么。
等到了顾亭匀的书房,汪琬云一眼瞧见了桌上的糕点以及莲花灯,那莲花灯其实京城也有,只是做法样式都不一样,这南方的莲花灯更为小巧别致,她捧起来细细地瞧,心中面上都是喜悦。
女孩儿声音都带着甜意:“夫君,这莲花灯真是漂亮。”
顾亭匀瞥了她一眼,想起来那一日二人同时被暗算服了药躺在一起,睁眼看到对方的场景。
他在那一刻真恨不得自己是被人一盅毒药毒死了,可他非但没死,还成为了汪大人的傀儡。
如今那状元与榜眼也皆是笑话他,原本清高无比的顾亭匀,考生中出淤泥而不染的存在,还不是成为了权贵的棋子?
汪琬云,这三个字便是他耻辱的证明。
可他此时此刻完全没有办法拜托这个人,他还要扮出笑颜来对她。
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头,而他却走过去,轻轻地抚摸了汪琬云的头发:“喜欢便好。”
他顿了下,斟酌着又开口:“琬云,我同你商量一件事,我那童养媳兰娘是个命苦的人,若没有她,绝对没有现在的我,我把她当亲人对待,但她是个乡下女子不像你这般聪慧,她最是一根筋,如今尚未想通这些事情。这段时间先让她好好养伤,你就莫要去见她了,如此对你对她都好。”
汪琬云怔怔的没有说话,顾亭匀便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你是我唯一的正妻,永远没有人可以逾越你的位置。”
她这才舒服了,靠在顾亭匀的怀里:“我都听你的,虽然说男人三妻四妾是正常的,可当初你答应过我爹,往后只有我这一个正妻,妾氏只有兰娘一个。她一个乡下女子,既然那般命苦,能来到京城已经是莫大的运气了,若是她安分守己,往后你半个月去她房里一次,我倒是不会拈酸吃醋。”
顾亭匀没有说话,身子有些僵住,但等到汪琬云抬头看他之时,他还是微微带了笑意:“你说的没错,她一个乡下女子,哪里配得上这京城的繁华。你回去换身衣裳,我们一起去拜访你父亲吧。”
汪琬云立即回去精心打扮了一番,而顾亭匀折回到兰娘的屋子,她这会儿才苏醒,正惶恐地看着丫鬟。
那丫鬟虽然事先得过顾亭匀的嘱咐,可仍旧是有些担忧不知好歹如何照顾兰娘,还好顾亭匀来了。
他几步上去,半跪在床边握住她手:“可还难受了?莫要怕了,此处便是我们在京城的家。兰娘,大夫已经替你诊治过了,没什么大碍,好好休养便是。”
床上的人右肩膀处仍旧被血浸透着,她脸色白得如纸,看了顾亭匀一眼便眼泪咕噜噜顺着脸庞滑落。
醒来第一眼看到陌生的房间,她怕极了,又疼又怕。
兰娘挣扎要起来,顾亭匀立即摁住她,柔声劝导:“乖,躺着别动。”
可她难受得低声哭道:“你别走了,匀哥,你别走……”
这些年,她苦苦撑着,熬着,只为了让他过上更好的日子。
甚至她也曾经想过,如果哪一日他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不喜欢她了,她应该怎么办?
她想,她可以洒脱地成全他与他心爱的女子。
可真的到了这一日,她却觉得那无异于拿刀子一寸一寸地割自己的肉。
生死边缘,她被痛与恐惧淹没,从未这样脆弱胆小过,直到窝在顾亭匀的怀里哭得几乎要断气。
第10章
兰娘在顾亭匀怀里哭得累了,还在浑身抽搐着,顾亭匀心疼得不行,却只能抱着她不住地安慰。
丫鬟都被遣出去了,他握住她手,吻她的眉心,从未这样细致温柔地对过谁。
“兰娘,你莫要这样,你这样伤害的只是你自己的身子!你如今还带着伤,不能这样哭,你心里有什么不舒服,或者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
兰娘脆弱得不行,她声音带着哭腔,抓住他的前衣襟:“我要你别走,匀哥,你一直陪着我行吗?”
顾亭匀一口答应了下来:“好。”
可下一秒,他就想到了宰相府,汪大人对他态度一向都不算多好,如果去得迟了,不知道又是什么光景。
如今他地位低下,只能任由汪大人揉捏,半分差错都不敢出,否则他与兰娘的命都将没了。
察觉到顾亭匀的不对劲,兰娘抬头去看,只见他神色很是复杂:“兰娘,这里便是我们的家,你什么都不要怕,我初入仕途,定然是要有许多事忙,可家里的丫鬟也都算不错,我不在的时候他们会照顾好你,你需要什么只管同他们说,等到了晚上我自会回来陪你。”
兰娘本就不是会一直闹下去的人,她渐渐冷静下来,声音很低很疲惫地答了一个字:“好。”
外头有小厮进来:“大人,马车备好了。”
顾亭匀轻轻把兰娘放到床上,给她擦擦泪,掖好被子,声音带着沉重:“我很快就回来了。”
兰娘看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了。
男人站起来,投下一道阴影,而后他很快离去,门吱吖一声而后一切归于寂静。
兰娘感觉到肩膀处生生地疼,方才哭的太狠,只怕伤口是裂开了。
而脸颊上有水往下落,原本是热的泪,没一会儿就冷了,紧接着被风吹干。
她怔怔地看着这间屋子,红木地板,成色极好带着雕花的桌椅床榻,还有一只她不知道肖想过多少次的大衣柜,那可以装得下多少衣服啊,甚至那桌上还摆放了一枚铜镜,铜镜旁边放着一只白玉花瓶,里头养着一束粉白荷花,那是她只在旁人耳中听说过的东西。
宛如梦一样的生活,论理她该高兴得要发疯,从此日子无论如何都是从前不能比的了。
可兰娘竟发觉自己对这些身外之物竟然没有任何喜悦之处,她满脑子都是挨刀子之前听到的那句话。
良久,兰娘又闭着眼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是下午了。
秋杏见她醒了,立即伺候着她洗脸,喝水,声音细细的:“夫人,您睡得如何?您已经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这可不行,厨房已经煎好了药,奴婢去端过来喂您喝了,而后再服侍你吃饭。”
兰娘看向眼前圆脸的小丫鬟,问道:“你喊我什么?”
秋杏垂了下眸子:“奴婢喊您夫人呀。”
那是他们顾大人临走之前交代好的,秋杏记得牢牢的。
兰娘便没再问,她现在身子的确不好,起先情绪不稳的时候就觉得人生晦暗,可现在清醒了些,就觉得还是要吃药吃饭。
这京城日子的确比之前好太多,秋杏俯视着她喝药,又端了几样精致清淡的小菜,一碗骨头汤熬就的青菜米粥,吃起来鲜香可口,若只论生活起居来说,这京城的日子宛如天上的神仙似的。
可不知道为何,明明是非常好吃的东西,兰娘吃下去之后却觉得寡淡至极,吃什么都没有兴趣了。
待到秋杏服侍她吃药吃饭结束,又给她清理了下伤口,换了新的纱布,热毛巾擦拭了身上其他地方,而后再同另外两个小丫鬟一起给她换了干爽的衣裳,外头太阳也落山了。
兰娘一直都没有讲话,秋杏也小心,私下只觉得大人是果真喜欢这位老家带来的姑娘,竟然要苦心编造出那样的谎言,叮嘱他们这些当下人的一起骗她。
但说起来也是难免的,这姑娘生得是一等一的好,宛如皎皎秋月,哭起来似带着露水的鲜嫩玫瑰花瓣,虽说是出身乡下,那双手看得出来是常年干惯了粗活的,可性子沉默温柔,脸蛋娇美,她一个小丫鬟都觉得这样的女子身上有着与夫人汪琬云完全不同的趣味。
兰娘因为有伤,没办法动,只能躺着床上远远地看着窗缝中漏出来的外头的天光。
从晚霞金灿灿变成黑沉沉的夜幕,她因为白日里睡得太久,此时毫无困意,就那般一直躺着,也不讲话。
秋杏都有些心疼了,便刻意笑道:“夫人可是嫌闷得慌?奴婢倒是有个笑话能讲来给您解闷……”
兰娘本就是心软之人,出身底层,见到秋杏这般伺候自己也是不忍心,回过神来只微微笑道:“你不必这样伺候我,我需要的时候会喊你,你去找个地方歇着吧。”
秋杏干脆半跪在床尾处给她揉腿:“夫人,这是奴婢份内之事,奴婢承蒙大人买了来,便是要伺候主子的。”
兰娘听到“买”这个字,不免有些好奇:“你是他买来的?”
秋杏颔首:“这府里上下其他奴仆都是旁人赠与我们大人的,只有我是大人在街上买的,当初奴婢卖身葬父,是大人见我可怜买下了我,说是会将您接过来,这屋子里的一应摆设都是大人吩咐了奴婢给您准备的。”
她絮絮叨叨的,看的出来的确是忠心耿耿,而照顾人也的确妥帖仔细,时不时地喊一句夫人,委婉地称赞顾亭匀多么地关心兰娘。
而兰娘微微笑着听,人都喜欢听好话,她也不例外。
秋杏把这府里上下的结构大致说了一遍,一开始还有些怕自己说错了话,可后来说得顺当起来也就不怕了。
反正大人的意思便是在兰娘伤好之前务必不能让兰娘知道大人已经娶了一位夫人的事实。
秋杏与兰娘说话说了好半晌,兰娘淡淡说道:“我想歇会儿,秋杏,你也去吃些东西吧。”
此时的确赶上秋杏用饭的点了,她想着这说了半晌的话兰娘应当心情也好了,便道:“夫人,那奴婢去用饭了,金珠在门口守着,您若是要人伺候直接喊她便是。”
秋杏一走,兰娘倒是也把金珠喊进来说了几句话,但金珠与秋杏的回答几乎别无二致也是一口一个夫人。
兰娘没再多话,让金珠也出去,一个人在床上躺了很久。
她不知道顾亭匀什么时候回来,问丫鬟的话,丫鬟也只会答大人如今实在是忙要她不必等。
兰娘睁着眼看到床顶的帐子,心里空得宛如荒野。
*
而此时顾亭匀才从汪大人的书房里离开,他今日到宰相府之后吃饭吃到一半便被汪大人叫到了书房里给汪大人磨墨,汪大人坐在太师椅上看公文,他就站在旁边,午饭本身就没吃多少,就这般一直站到了天黑,汪大人才抬眸看他。
“蕴之,李坤奇这个人留不得了,你如今身在礼部,可明白我的苦心?”
顾亭匀浑身都有些僵疼,却还是稳住声音答:“大人,蕴之明白。”
汪大人便是看中了他的谋划才能,这才使了那么大的手段要他成为了自己的女婿,这样以来顾亭匀是如何都逃不掉的,他们将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状元与榜眼都是家世本就深厚的富贵公子,都恰好与宰相府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汪栗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把顾亭匀变成了自己的人。
今日这一番磨墨,自然是敲打顾亭匀,借以惩罚他没有打发了那乡下的童养媳,反倒真的接到了京城来。
汪栗深邃的眸子里一闪而过的寒,但还是呵呵笑道:“行了,你先回去吧,琬儿还在等你。”
顾亭匀拖着疲惫的身子出了书房,而后没走多久便见到了等着他的汪琬云,他心底一片凄冷,对上汪琬云却不得不保持客气温和的样子。
汪琬云轻轻一笑,看得出来在娘家待的半日很是高兴,她笑盈盈的:“爹爹总是这样与你说话说上半日,他还从未这样欣赏过谁,夫君,你累了吧?我们早些回家,我今日还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顾亭匀点点头,并未多说,二人一路同行回到顾府,他连一下侧眸都没有给前院,就好像是不记得那里还有他的童养媳一般。
汪琬云心里浮起轻松快意,她脑海里记起来今日在宰相府她娘告诉她的话。
“男人嘛,哪一个不是花心的,只是有的表现出来,有的不表现出来。没有哪个男人放弃权势选择一个女人的,你有宰相府撑腰,又生得如花似玉,顾亭匀迟早会爱上你,那个什么童养媳不过是只蚂蚁,都不用你捏,自己也就耗死了。”
她娘内宅之中斗了一辈子,此后随意点拨几句也尽够她用了。
这一晚顾亭匀果真是在她房中留宿了,虽说二人自打洞房那日就没有真的做过夫妻之事,但汪琬云也很享受伺候顾亭匀宽衣脱靴。
她纤纤素手解开他扣子,眼波流转:“夫君,爹娘的三年孝期还有两个月便到了吧?到时候……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汪琬云眸带娇羞,她虽然跟顾亭匀早已在药力之下不清白了,可两人成婚后并未在清醒之下恩爱过。
顾亭匀抓住她的手腕,清冷的眸子就那般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良久,他才声音淡淡地说:“我忽然记起来今日去宰相府父亲曾让我整理一份陕西的地形图,明日早朝遇见了说不准要盘问我,琬云,你先睡,我去去就来。”
提到自己的父亲,汪琬云也有些无奈了,失望地看着顾亭匀离开了卧房。
顾亭匀沿着月光到了前院,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茶水,这才起身去了隔壁屋子。
他原以为兰娘已经睡了,可等走近了才发现,她睁着眼正看到床顶的帐子,见自己来了,她眸子里忍不住带了些欢喜的神色。
“匀哥,你回来了?”
一整日的疲惫与僵硬,沉重的心,被人践踏的躯体与尊严,蓄意逢迎无人可说的苦楚,仿佛瞬间消散。
他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下来,唇角带着笑意:“嗯,你现下觉得如何了?”
兰娘刚要说话,就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香味,那香味不大浓重,可却很明显是某种昂贵的香气,像是女子惯常用的香。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地问:“我挺好的,你看起来好累,今日很忙吗?”
顾亭匀摸摸她脸颊:“不算很累,是有些忙,你睡吧,我守着你。”
兰娘心里发慌,她闭上眼想睡,可怎么都睡不着,偏生顾亭匀就那般坐在床边看着她。
最终,她还是开口问他了:“秋杏今日跟外头的下人讲话,被我听见了。”
他似乎有些诧异,立即专注地看她,而兰娘又紧跟着一句:“匀哥,别瞒着我了,我知道了,你有一位夫人。”
空气似乎在一刹那凝固了起来。
第11章
屋内点着油灯与蜡烛,虽然也不及白日里那般通透,可却也很亮了,足够兰娘看得清楚眼前男人的神色。
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可实际上袖子处的衣裳布料已经有些微微鼓起来了,旁人看不出来他此时在做什么,但兰娘看的出来。
她知道,他慌了。
从前每一次他考试之前,都表现得非常冷静,就连顾家爹娘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妥之处,认为他一向老练沉稳,可只有兰娘知道,顾亭匀也是个人,是个凡人,他也会在烦恼不安的时候去后山走一走,会在深夜到屋后对着月亮看上许久。
那种时候陪伴在顾亭匀身边的人,唯有她。
她比谁都更了解他啊!
顾亭匀声音平稳:“是不是下人乱说话了?我把秋杏喊进来问一问若是下人乱嚼舌根,我会让人狠狠责罚,你怎可去信下人。”
兰娘咳嗽了几声,只浅笑道:“匀哥,你无需喊她,事实如何我早已明白。秋杏并未对我说过身,她很好,但方才我问出来那话的时候,你的反应让我已经知道了事实。”
她觉得浑身发冷,纵然猜到了可真的看到他这样,明白他后院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且那是个矜贵的大小姐,是自己远远所不能及的,她就更觉得难受。
哪怕她是他的童养媳,哪怕她自小就全身心为他付出,哪怕她认为他们是相知相爱的,都抵不上现实中的权势地位。
其实,她也曾经有过许多可以背叛他的时候啊。
那时候顾家双亲都走了,他一个文弱书生,一心投入到读书里,家徒四壁,她不管是跟了谁,都比跟了他强的。
好歹能吃饱饭,而非在顾家为了他连口菜团子都舍不得多吃。
她总是想着,他是值得自己付出身家性命的。
兰娘躺在床上,肩膀上的伤隐隐作痛,眼睛灼热,唇角带着笑,声音虚弱:“我们这些年纵然只是一家人,不是夫妻,可我也不值得你对我说一句真话吗?匀哥,我当真不值得你对我讲真话吗?”
顾亭匀被她这样真诚的发问弄得无地自容,他可以握着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缓缓说道:“你想多了。兰娘,你是我正经娶进门的女子,我们如今再不会过从前的日子了,你瞧,这屋子里什么都有,还有下人伺候着你,每日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不会饿肚子了,也更无需一大早爬起来去山上采草药摘蘑菇抓兔子了,你放心,我会在京城站稳脚跟,等到将来我带你住更大的宅子,给你买更多漂亮的衣衫和首饰……”
兰娘眼睛一酸,眼泪就往下掉了。
她如今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欢愉背后隐隐的不安是什么,其实许多事情都早已有苗头,只是她不愿意去想。
比如明明顾亭匀如今有了官职地位,为何还在乡下办那样匆促的婚事,比如为何他与那下人谈起来夫人,比如他为何明明在京城并不缺银钱为何那么久都不给她带信。
因为,他的确遇到了些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
她抬眸,眼眶子里水盈盈的:“匀哥,我虽然识字不多,可我也不是蠢人,你说你娶我进门,让人喊我夫人,可是我的户籍真的与你是夫妻么?还是说,我仍旧只是顾家买来的丫头?”
顾亭匀一震,的确,兰娘的户籍文牒从未改动过,她依旧是顾家买来的丫头。
而他因着入了朝廷,户籍自然调到了京城,将来文牒上他的正妻便是汪琬云。
灯下男人眉目依旧清俊不羁,那是兰娘看了十几年的熟悉样子,也是她深爱了十几年,从未想过离开的人啊。
可是在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深爱他,可他并不爱她。
顾亭匀仍旧在说:“兰娘,你如今身上带伤,眼下最必要的便是养伤,其他的往后再说可以吗?”
兰娘闭上眼,又睁开,苍白面上没有任何神情。
以前徐家村的人都说她是个看起来柔弱但实际上很勇猛的姑娘,什么都不怕,不怕累不怕苦不怕穷,很少有人见她哭过。
就算是在山上被蛇咬了一口腿都青了,还强硬地搂着一篮子蘑菇爬下来,她心里只记挂着她未来的夫君,她为了顾亭匀,什么都愿意。
她甚至都忘了,人活在这个世上,最该想的是自己。
“你若是不想说,不说便是了。我困了,想睡觉。”
屋子陷入寂静,她闭着眼一言不发,顾亭匀心里宛如梗了一块石头,可是他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若是把真相告诉她,他不忍心,也不愿意,若是不告诉她真相,却也不知道该如实去解释去掩盖。
顾亭匀深吸一口气:“那你先睡,秋杏会在外头守着,你需要伺候便喊她,我去书房里了。”
他起身去了隔壁书房里,枯坐了很久才开始低头去整理文书。
而兰娘就那般睁眼看着床顶的纱帐,初秋天气,不知道是天冷还是心冷,她就觉得身上和心里都一阵一阵地凉。
脑子里闪现出无数从前的日子,再苦的时候她都没有这般难受过,可此时才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她爱顾亭匀,想过无数次与他的未来。
那时候想,如果他有幸考中将来做个小官,俸禄兴许不多,但她会更努力地做刺绣,再想些其他挣钱的法子,必定不让他为家里忧心。
若是他考不上,那也不愁,她有一双勤劳能干的手,他愿意考一辈子,她就供他一辈子,顶多是日子苦了些,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都是欢喜的。
但她万万没有想过,他会考得这样好,登上天子堂,娶了京城的美娇娘。
做妾?
顾亭匀接她来是做妾的吗?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至少,她做妾氏也过上了比普通乡下女子好了太多的生活。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要一想到顾亭匀每日睡在旁的女人身边,想到他与旁人白头偕老,将来死了都要合葬,她都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
明明……本身要与他恩爱到老的人是她啊!
安静至极的屋子里,莲花透出一丝极淡的清香,如今已经是夏末,那是湖里最后几枝莲花了。
兰娘就那般呆呆地躺着想事情,等回神的时候枕巾几乎都已经湿透了。
她擦擦眼泪,可是越擦越汹涌,门吱吖一声,秋杏进来了,她慌了,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了。
可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直到秋杏走到床边看到她哭得两眼通红,顿时吓到了,立即半跪在床边问:“夫人,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奴婢去喊大人吧,大人就在旁边书房。”
兰娘声音哽咽,费力地憋住哭声,抓住她手:“秋杏……求你,别喊他!”
秋杏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握住兰娘的手,给兰娘擦泪:“夫人……”
兰娘哭得更难受:“别喊我夫人……”
秋杏一顿,眼睛里都是心疼:“您……可要凡事想开些,虽说这世上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可若是人想开了也便没什么了,没心没肺的人过得最快活了。您眼下养好身子最重要。”
兰娘心中痛得厉害,只恨不得自己当初被那一刀扎死。
秋杏绞了热毛巾给她擦擦脸和手,总算是舒服了些,继而秋杏把毛巾搭好,转身走过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一屁股摔在地上哎哟一声。
兰娘一顿,往地上看去,看秋杏那囧样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秋杏没起来,倒是笑嘻嘻地瞅着她:“您可还难受了?奴婢这一跤摔的可疼了。”
原来她是故意逗兰娘开心,兰娘本就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忍不住莞尔一笑,声音沙哑:“秋杏,难为你了,多谢你。”
秋杏也笑了起来。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金珠敲门进来了,她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东西,走到床边小心地放到兰娘床边:“主子,这是大人要奴婢送来的。”
兰娘一敲,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鹤。
她怔怔的盯着那纸鹤,想到了自己的一只盒子,那里头装了几十只纸鹤。
那时候家里穷,饭都吃不起更别提买什么好东西了,每次她不高兴的时候也都是自己藏着情绪,有时候被顾亭匀看出来了,他就拿他写字用的纸叠纸鹤赠她。
每次兰娘都要嗔怪:“你又浪费!你知道买一张纸多难吗?”
每次,他都会笑着解释:“这些都是用过的,没法再用了,写坏了的,不妨事。”
每次他送的纸鹤她都留着,这些年攒了几十只,来的时候她其他东西可以不要,偏要带着那些纸鹤,那时候他还笑话她说将来要送她的东西很多,难道她要带着到天涯海角?
这一只纸鹤所用的纸与从前的都不同,细腻平滑,是非常好的宣纸。
可,也不再是她最喜欢的纸鹤了。
兰娘轻轻摸了摸纸鹤,没再说话。
顾亭匀这一夜在书房坐到了天亮,时不时让人进来汇报兰娘的情况,他原想着让兰娘冷静一夜一切都会好,明日她清醒了再哄哄她。
可谁想,第二日秋杏就来了,为难地说:“大人,兰姑娘不肯吃饭,早起吃下去的东西尽数都吐了出来。”
第12章
兰娘这一日精神很不好,时常感到恍惚。
她睡睡醒醒,饭没吃多少,药喝下去吐了大半,而后秋杏又哄着她喝了些药,苦极了的药纵然是吃上一把糖渍梅子也没什么用,这些年她的肠胃早已耗得坏透了,胸腔内一阵阵的难受。
好不容易睡着,也不得安稳,她梦到小时的日子,那时候跟顾家爹娘还有顾亭匀生活在一处,人人都待她好,她也懂事,一家子和和气气,秋日扒了红薯,她又从河里钓了鱼,李氏便煨了鱼汤烤了红薯,等顾亭匀下学归来,大家窝在灶房里一起吃。
灶膛里柴火通红,不大的灶房里都是暖意,顾家人说话都轻声细语,四处都是暖洋洋的,兰娘靠着李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一眨眼,便又是冰天雪地,她梦到李氏与人牙子见面那一次,李氏没有买下她,而人牙子嫌弃她麻烦不听话,活生生地把她打死在了雪地里……
兰娘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潺潺,又是喘了好一会,脸孔白得吓人。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而自己又遭遇了什么,再想起来顾亭匀的话,只觉得恍惚之间生活像是要逼死自己。
做妾……因为喜欢他,所以就要甘愿给他做妾氏吗?
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哪个是甘愿给人做妾氏的呢?
兰娘闭上眼,整个人都很累,不知道为什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之后,又梦到一个生得光鲜明媚的女子喊她妹妹,走到床边握住她手,而后却猛地刺了她一刀……
这下子兰娘忍不住惊呼出声,外头秋杏与金珠齐齐跑进来,两人安抚许久,兰娘才算好些。
*
一日倏忽过去,后院里头汪琬云这一日也不好过。
她着人去打探前院里那童养媳的事情,却发现顾亭匀把那童养媳藏的是真严实,前院里的丫鬟小厮嘴巴都跟封住了似的撬不开。
汪琬云还想着跟顾亭匀打好关系,此时更不能硬碰硬,这点子小事若是拿回去娘家说,她爹娘说不准就要拿顾亭匀撒气,她是知道的,虽然她爹是想利用顾亭匀,但并未真的把顾亭匀当个人来看。
瞧见主子不爽快,她的贴身丫鬟宁儿也难免小心翼翼的,一边给她捶腿,一边低声道:“夫人可是担心大人对那童养媳过分上心?”
汪琬云手里的苹果顿住:“自从成亲之后他便以父母孝期未过为由未曾与我亲近过,虽说我们那日因为那酒的原因……但迟迟没有圆房,难保不是他并不喜欢我。也不知道那童养媳到底是何模样,要我说不如杀之而后快,好过如今夫君把她藏在前院,我连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宁儿笑道:“夫人,那乡下来的女子能有多美?再说了,若是个漂亮的,哪里能在乡下安稳度过那么多日,您莫要担心,老夫人早已帮您都安排妥当了,当初大人往他们老家香山镇递信,信和银子都被老爷的人给截住了,但老夫人私下又派了人前去香山镇,虽然没有对那童养媳动手,但一切早已部署好了。”
她附耳这般一说,汪琬云眼睛一亮,笑了:“还是母亲待我好!”
这样一说,汪琬云心情也畅快了,小金叉扎起来的苹果放到嘴里满意地吃了起来。
那酥脆的富士苹果越吃越甜,她想到自己从小到大就没有过得不到的东西,便更是愉快。
虽然说顾亭匀毫无家世背景,可他能凭着真才实学中了探花郎,再加上那张令她一见倾心的俊朗面庞,便是汪琬云这十八年来见过的最优秀的男儿了。
这一日顾亭匀忙到了月亮高挂才回来,没进府之前便有人去通报了,汪琬云赶紧起来迎接到了大门口。
原本顾亭匀要去书房顺便看看兰娘的,见到汪琬云便觉得心里堵得慌。
可他现在不得不屈服于宰相府的势力,便走过来平静问道:“怎的在这站着?晚上风大。”
汪琬云亲热地走过去,轻轻拉住他袖子:“夫君,琬云有好些话想同你说,想着你不得空,便在此等候。”
顾亭匀站着不动,没有与她一同去后院的意思,汪琬云便掩唇咳嗽一声,有些疲惫地说道:“夫君,第一件事,是关乎妹妹的事情。虽然我未曾喝过她的茶,可夫君心里有她,我便早已私自在心里把她当成了亲妹妹。这府里只有我与她二人,夫君日日忙着,唯有我能对她上心,可我怕夫君多心,便也不敢去前院看她,这里是我备下的药材,有千年的老参等上好的补品,都是宫里赐下来的,我娘家给我当嫁妆让我带来的,我想着妹妹用了与我自己用了又有什么区别?还望夫君替妹妹收下。”
她面上都是温婉的笑,又站在风口,带着一种讨好似的意味。
素日里地位崇高的宰相府大小姐,处处受人尊敬,就是她亲爹妈都甚少对她大声讲话,可是此时她这样卑微地对着顾亭匀讲话,这让他心中竟然生出一丝不忍。
丫鬟走上来,把手里盒子打开,里头赫然是一株品相很好的人参。
的确这是兰娘非常需要的东西,顾亭匀心中软了一分,但只淡淡说道:“你的心意我会转达给她,只是这东西太过珍贵,你且自己留着吧。”
汪琬云似乎有些失望,咬唇说道:“夫君不肯替妹妹收下我的心意,那……琬云要拜托夫君的事情,是不是也无法开口?”
她说着打了个喷嚏,丫鬟立即上来低声说道:“夫人,您在风口站了这样久,不如先回院子里讲话吧?”
汪琬云犹豫了下,声音有些低了,道:“还想向夫君请教看账的事宜,我那些作为嫁妆带来的铺子有些账目我弄不清楚,也不好回娘家去问……”
她可怜兮兮的,衣袖被风吹得颤动,不知道为何,顾亭匀心神一晃,决定跟她一起去看账。
他想,若是汪琬云真的像表面这般,那他帮她一番,日后也好让她莫要对兰娘过于苛刻。
这几年汪琬云跟兰娘势必要相处的,他也不可能一直把兰娘藏在前院里。
二人到了兰娘的屋子里,丫鬟捧了热的姜茶上来,他们在窗下坐着倒是真的只是看账,看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顾亭匀起身:“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我还要去书房,你早些歇息。”
他匆匆离去,走到门口又回头:“你喜欢吃糕点,我让人在外头买了些红豆酥,一会儿让彰武给你送来。”
汪琬云面上的笑本身都淡了,却又欢喜起来,笑着把顾亭匀送走,而后把账本推给丫鬟:“他这般冷硬的性子,也不知道究竟是真的去书房还是去看那个村妇。”
宁儿悄声道:“夫人,您莫要忧心,若是大人真的喜欢她,当初也不会与您成亲。”
汪琬云冷笑:“且看吧,我既然看上了他,总不至于轻易地便放弃了,我要这个男人,不只是要他的人,也要他的心。”
屋外风凉凉的,顾亭匀匆匆到了书房,勉强坐了一会,嘱咐彰武把红豆酥送去之后,让人盯着汪琬云吃下去,而后叫来秋杏问了兰娘今日大致状况,这才起身去了兰娘的屋子里。
她在睡着,眼睛紧闭着,前些日子在路上她的伙食比先前在乡下要好,脸蛋上倒是长了些肉,身上摸着也软乎了,可这几日又消瘦下去,看的人很是心疼。
听到屋中有轻微脚步声响起来,兰娘很快就醒来,但她没有睁眼,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
顾亭匀便弯下身子蹲在床边,就那般安静地看着她。
这一日他依旧是很忙,在外头应付各种杂事,身心俱疲,可如今回来能看到兰娘,便觉得一切疲惫都消散了。
真好,如今她在自己身边,就是最能令他高兴的事情了。
顾亭匀的手指才刚放到兰娘的唇上,她便蓦的睁开眼,而后微微侧开脸。
他怔住,手指定在那里一会儿,而后收了回来。
“你醒了?今日如何?”
兰娘头有些疼,本身想强打精神与他说话的,可却在忽然之间又闻到他身上那种极淡的女子才会用的香甜。
那是一种熟悉的香甜,与昨晚上闻到的一模一样。
想必,他回来之后先去了后院他的夫人那里,而后来了这里。
一时间,兰娘觉得浑身又凉了起来,她没说话,只垂下眼睑保持着沉默。
顾亭匀吸一口气,站起来,就那般俯视着她。
两人都不说话,像是在对峙一般,最终还是他开口了:“我知道你心中有气,可眼下木已成舟,我们能做的便是把日子往好处想。难道你还想回到从前吗?那种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你真的想去再过一次吗?如今我能给你锦衣玉食,也能在你身边护着你,汪琬云……也不是什么难相处之人,为什么你就是想不开呢?我若是你,必定会好好吃饭好好吃药,尽快把身子养好了,往后大把的好日子。”
兰娘终于忍不住笑了,她笑得悲凉,似乎觉得这一切很可笑。
顾亭匀沉下脸:“你笑什么?”
兰娘凉凉地看着他:“我笑你空有满腹才华,都不知道甲之蜜糖乙之□□这句话。我要的不是锦衣玉食,也不是你所谓的护着我。”
顾亭匀压住内心的不悦:“那你想要什么?难道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透彻?我不信,以前你吃一块菜团子都能高兴半日,如今那么多好吃的好用的,你会不喜欢吗?”
兰娘闭上眼,声音里都是失望。
她要的不是他日日带着旁的女人身上的香气来见她啊。
那种诛心的痛能让她手捧美食却食之无味,甚至对活下去这件事都失去了欲望。
偶尔她甚至觉得,这样悲伤无望的日子,倒不如之前在乡下来得轻松愉快。
“我要自由,顾亭匀,趁着我还没有真的成你的妾氏,我求你,把当初的卖身契还给我,让我走。”
顾亭匀非常意外,他下意识说道:“让你走?你去哪里?兰娘,你是否过于天真!这个世道,你一个女人家,何况,何况我们已经……你这辈子除了在我身边,还有何处可去?”
第13章
兰娘的手放在被子里,紧紧地抓着被单,她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些。
“寡妇尚且能改嫁,我为何不能再嫁给旁人?顾亭匀,你如今虽然是朝廷命官,可在我这里,你我平等,我已然不欠你什么。当初是爹娘救了我不错,可爹娘临终之前我也在床前尽孝过,你也不能否认你能有如今与我没有关系。这些年,我太累了。我若是知道我一厢情愿换来的是如今……谁知道我当初还会不会心甘情愿?”
她笑着笑着,眼睛还是湿润了:“你如今的确是与从前大为不同了,你有了钱财,可以买许多从前买不到的东西,可你也有了夫人,她纵然再好相处,她是主子,我只能为妾,妾是什么,我纵然不认识几个字也知道,那是比丫鬟好不了多少的人,是要日日侍奉夫人的,要日日看着你们恩爱……”
顾亭匀立即否认:“我已经说过,绝不会教你受那样的委屈,你与旁人不同。”
“再不同,还不是妾?!顾亭匀,你真的当我是傻子!是,你说你在京城不容易,要站稳脚跟,所以要娶了宰相之女,可是你进京赶考之时我在乡下就容易了吗?这些年为了攒银子供你读书,我就容易了吗?!你看看我的手,再看看我的腿!看看我这满身的伤!我为你,敢去跟山上的猛兽斗起来,敢去冰天雪地的树林子里摘草药,敢冒着被人轻薄的风险去外头挣银钱,敢几日舍不得吃饭,敢毫无希望地等……可你呢?”
她满脸都是质问,都是绝望,眼泪终究还是猝不及防地掉了。
顾亭匀张了张嘴,继而别过头不再与她对视,只沉闷地说道:“我会补偿你,名分不代表一切,我说了,我不是要你做那种低人一等的妾氏,何况你再等我几年,等我羽翼丰满,到时候定然有办法让你……”
兰娘猛地抹了一把眼泪:“我不愿意等了,顾亭匀,请你看在爹娘的份上,放我走。我身上的伤过上半个月大概也就能好得差不多了,到时候我自会离开。”
她宁愿回到那穷苦的地方,过着自由自在的日子,也不愿意日日等着他从别的女人房里出来看自己。
顾亭匀心中百味陈杂,他咬咬牙,心中苦涩至极:“若我不愿意呢?”
兰娘轻笑:“那就等着瞧吧。”
顾亭匀曾经想过兰娘的反应,他想或许她会大哭大闹,但只要他安抚她,告诉她自己最爱的是她,事情定然会解决好。
可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要走。
她是这样令他失望,甚至让他怀疑她是不是并没有那般在意他,所以才会这样轻易地想走。
明知道他娶了汪琬云是无奈之举,明知道他如今在京城有多艰难。
真正的爱,不该是不在乎那些名分的么?
他站起来,退后两步,面色冷淡了起来:“你要什么都可以,放你走不可能。兰娘,你好生歇息,秋杏会照顾好你的,我素日里忙,得空会来看你。”
没一会儿,门哐当一声被关上,顾亭匀走了,屋子里忽然之间变得空空荡荡的,而他方才带来的那股子香气却不知道为何总是萦绕不散,兰娘越是闻越是烦躁,这一夜都没睡得安稳。
连着几日,顾亭匀都没再出现,倒是秋杏与金珠等人伺候得越发仔细。
每日里顾亭匀倒是会去汪琬云那里一趟,两人一道用晚膳,这让汪琬云心里头高兴不少。
这一日顾亭匀才过去书房,汪琬云的丫鬟宁儿便带着喜色来了:“夫人,奴婢花了好大的功夫,总算是打探到了,前院负责采买的小齐拿了咱们许多银子,只说大人这几日当真是夜夜都在书房,未曾去过那村妇的屋子。但其余的就打探不到了,小齐说伺候那村妇的丫鬟嘴巴都紧得厉害,不知道那村妇究竟长得如何模样。”
汪琬云沉下面色:“这贱婢见一面倒是这般难,究竟谁才是夫人?哼,他们不想让我见,我偏要见。”
*
一日一日,兰娘没再见到顾亭匀,白日里也不大说话,她老老实实地吃饭,吃药,隔一日大夫来看她一次,恢复状况倒是真的也不错。
但每次换药,那伤口上的皮肉跟纱布黏在一起,她还是会疼得浑身都是汗,好几次疼到发抖,眼泪刷刷地掉。
秋杏每次都心疼的厉害,二人虽然是主仆,可却因为秋杏敦厚的性子有了些感情。
私下里,秋杏告诉兰娘:“每回您换药,其实大人都在门外看着,您喊疼的时候,大人看起来也很担心,每次大夫走之前都去书房与大人说上好一会儿话。”
兰娘面色未变,良久,才问她:“你能把夫人的事情说给我听吗?”
秋杏犹豫很久,最终去请示了顾亭匀,才把夫人的事情告诉了兰娘。
她也算是如实相告:“夫人的娘家是宰相府,当初……大人与夫人的亲事也是无奈之举,您……也要多体谅大人。”
兰娘垂下眼睑,她知道,这并非是秋杏的心里话,而是顾亭匀要她说的。
罢了,有些事情,问与不问,也都改变不了现实。
源源不断的新鲜玩意儿,漂亮衣裳,各色果子糕点,都被秋杏端进来,那都是顾亭匀让人为兰娘准备的。
可她一样都没有动,从前最奢望最喜欢的东西,如今却忽然都没有了兴趣。
在京城住了十一日的时候,兰娘的伤总算稍微好了些,总不至于疼得只能卧床了,她被秋杏搀扶着出来坐在廊下晒太阳。
前院里负责洒扫的婆子丫鬟远远瞧见她,立即便低下头,但回到干活的地方便立即低声议论,一个个都道大人带回来的这女子当真是美貌至极,怪道大人藏得这般严实。
这话很快就传到了汪琬云的耳朵里,她更是想见兰娘,碍于与顾亭匀的关系没说什么,私下却开始了动作。
这一日兰娘又坐在廊下晒太阳,她觉得自己伤口没那么疼了,盘算着等再过上五六日,自己能把纱布拆了,到时候便可以跟顾亭匀商量一番离开了。
前院里栽种了不少的松柏,在阳光下散发生机勃勃的气息,此时正赶上初秋,柿子树的果子都是青色的,小鸟儿从瓦蓝的天空上飞过,兰娘在心中默默叹息,这京城的天空其实远不如他们老家的好看。
而老家之所以好看,大约也是因为有她最美好的回忆。
她忽然想到在老家时顾亭匀骗她,说要与她成亲,想起来他抱着她在河边看星星,在月色下亲吻她。
那时候的她多幸福啊,现在才知道,都是黄粱美梦一场空。
人最终都还是要清醒的,兰娘心里想着自己这一走,就是彻底的孤家寡人了。
往后没有要再等的人了,她要去哪里呢?
回去香山镇,不知道会受多少人笑话,她不如就去那个放莲花灯的小镇,找个营生过下去吧。
她的莲花灯,终究是没能帮她实现心愿了。
兰娘怔怔的,秋杏捧过来一碗莲子羹:“兰姑娘,您喝一碗莲子羹润润口。”
话音才落,前方院墙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掉下来了,前院的看守立即冲了过去,可此时大门忽然就被人猛地踹开,而后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有贼!快抓贼!”
兰娘一愣,秋杏赶紧护着她进屋:“兰姑娘,您快进去,这外头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她没多想,跟着秋杏进了屋,才关上门就听到外头似乎走进院子许多人,有一道凌厉的丫鬟声音说道:“我看谁敢拦!我们夫人正是担心那位姑娘的安危这才带人进来的,方才有贼人跳墙进来,谁敢拦,那贼人便是与谁一伙的!”
原本负责看守兰娘的那些人都面面相觑,若是没有贼人进来,大伙儿自然是遵守大人的吩咐不敢让任何人进来的,
可此时有贼人翻墙进来,谁也不敢担下这个责任呀。
接着,是一道温柔的声音:“你们莫要怕,我不会如何,你们大人不在家,若是这位姑娘出了什么事情,岂非是我的责任,放心,大人不让人去打扰那位姑娘,我们便不轻易打扰她。只是这贼人倒是要审问一番了。来人,问问他是何人,要做什么?”
已经被扣押住的男子瞧着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一身打了补丁的衣裳,他不肯服输地挣扎着,嘴里喊道:“我来找我的兰娘!这姓顾的凭什么把她带走?我要找兰娘,我与她约好的!”
汪琬云用帕子掩唇轻咳一声:“你是哪里来的东西,敢这般侮辱兰娘?来人,拖出去见官。”
那男子大声喊道:“兰娘!兰娘!救命啊!兰娘!”
兰娘在屋中原本还没动,可是听到这声音忽然就睁大眼睛,这不是孙大娘的儿子陈小九么!
她立即起身:“秋杏,这人我认识,我认识他的声音,我要出去看看!”
秋杏满是担忧:“姑娘,此事不对劲,您是大人带回来的人,这院外忽然有男子跳墙进来说与您认识,您若是真的出去了,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第14章
兰娘自然也知道秋杏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如今虽然当朝风气还算开放,可若是安好陈小九这般跳墙来找她,传出去难免就不清不楚了。
尤其是现在,顾亭匀把她安置在这里,若是她真的与陈小九扯出什么关系来,更是没有办法名正言顺地做顾亭匀的妾氏。
可她原本就不在意自己在京城里的名声啊,她更不想去当顾亭匀的妾氏。
何况孙大娘待她那么好,而陈小九也救过她性命。
有一回她去山上摘草药滚下来,摔得半死不活,是陈小九把她背回去的,才免于被野兽撕咬。
如今陈小九不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出去的话,陈小九会有危险。
兰娘不顾秋杏的劝阻,还是推开门走了出去,她一侧肩膀上仍旧缠着纱布,衣裳便显得鼓鼓囊囊的,但另外一侧肩膀线条流畅,踏出门框的一刹那,汪琬云直接愣住了。
门内女子穿着一件寻常的浅粉色裙衫,那种粉色淡到近乎白,像是春日里初绽的花蕾,她身段纤细,肤色若牛乳里浸过的珍珠,白腻嫩滑,一双美眸清冷淡薄,红唇嫣然,姿态如一束惊艳却不自知的仙草。
兰娘也瞧见了汪琬云,的确是与想象中一般贵气娇嫩的大小姐,两人此时还离得这般远,她便闻到了那似有若无的香气。
与顾亭匀每日带来的香气一模一样。
宁儿低声道:“夫人,她怎的都不行礼?这实在没有礼数。”
汪琬云怎么都没有想到,兰娘会生得这般漂亮,那股子清灵纯粹,竟是她们这些养在蜜罐子里的千金小姐们最缺少的。
那是一种无需修饰便非常吸引人的美,怪道顾亭匀无论如何都不肯处置了这个童养媳。
这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
这张脸,让她生出来一种奇异的挫败感,但很快袭上心头的想法却是她要毁了这张脸。
汪琬云轻轻一笑:“这便是兰妹妹了吧?夫君怕惊扰了你养伤,迟迟不肯让我来瞧你,可今日有贼人进来,我只能打扰了,妹妹好生养伤,我这就带贼人出去审问。”
陈小九看到兰娘,脸上都是欢喜:“兰娘!我找你找得好苦!”
汪琬云很是惊讶:“兰妹妹,他口口声声说与你相识,我想,你怎会认识他?你应当是不认识的吧?”
兰娘伤未好全,步履很慢,但等走到汪琬云跟前的时候,她还是行礼了:“民女见过顾夫人,这人的确是我同乡,不知道是遇上了什么事情,还请顾夫人莫要为难他。”
听到这一生顾夫人,汪琬云倒是生出来兴趣了:“兰妹妹,你应当知道夫君带你回来是为何,这外男翻墙来找你……”
陈小九喊起来:“兰娘!兰娘!你还活着?真好!我听闻你受伤了,受了很重的伤!那顾亭匀为何没有照看好你?这是他新娶的夫人?他不是跟你成亲了么?怎的竟娶了旁人!”
汪琬云看看兰娘,再看看陈小九,兰娘立即说道:“小九,你莫要胡说,京城不是我们徐家村,开不得玩笑。你放心,我如今身子已经大好了,多谢你记挂,今日之事都是误会。”
陈小九眼神复杂,他眸中担忧显而易见,汪琬云则在旁边看着二人面色。
那乡下男子很明显是爱慕兰娘的,可在兰娘眸中她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最初想的是,像兰娘这样的乡下女子见了自己必然胆怯退缩,抑或充满妒意恶言相向,毕竟是自己抢走了顾亭匀。
可兰娘脸上什么神色都没有,她平淡的如一池秋水,一张脸若完美无瑕的玉,冷静至极。
汪琬云脑中百转千回,多少还是觉得放心了些,若这个女子真是个有手段的,不至于到如今窝藏在顾亭匀这屋子里,什么都不算。
不管怎么说,她现在是顾亭匀的正妻。
当初她对顾亭匀一见钟情,她爹又得知皇上打算在这一次的殿试上选几个没有背景的得力之人做臂膀,便一眼看中了顾亭匀,想尽办法拉拢了顾亭匀。
无论如何他们汪家与顾亭匀往后必定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们要做一辈子的夫妻。
兰娘抬眸看向汪琬云,语气略带歉意:“顾夫人,实在是抱歉,我这同乡打扰到您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养伤也未曾去拜访您,但陈小九真的不是什么贼人,还请您莫要计较。”
她句句谦卑,心中却苦得不行。
顾夫人,顾夫人,真可笑啊!
原本,她以为自己才是那个顾夫人呢!
汪琬云拿帕子掩唇,轻轻笑道:“此事我倒是做不得主,我一向都听夫君的。待到晚上夫君回来陪我吃饭的时候我再同他说吧。来人,把这陈小九暂且关押到客房,但不许动粗,给他一壶茶两碟子糕点,夫君最是个温和之人,礼数要周到。”
她说完,又冲兰娘一笑:“兰妹妹既然还带着伤,便好生休息,夫君交待我要多练字,我要回去了。”
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汪琬云走了,她扭扭捏捏,身段容貌虽不是极出色,可那通身的气派拿捏得极好,贵气十足。
陈小九很快就被请去客房了,兰娘被秋杏扶着手回到卧室,外头风吹过来,树叶子哗啦啦地响。
兰娘就坐在窗下,通过窗户缝看外面的天。
秋杏见她半晌不动,过来给她披了一件衣裳,轻声问:“姑娘,您怎的了?怎么看了这么久都不动一下?”
兰娘依旧定定地看着窗外那一小片天,声音淡得很。
“我想起来,我家乡的秋天了。山上有野果子,柿子长红了就可以摘下来了,晒成柿饼,上面带着一层白霜,很甜很软,可我没怎么吃过,都省下来给我哥哥吃了。他每次问我,你吃过没?我都说,我吃过了。”
秋杏心中有些难过,问:“您说的哥哥,是大人吗?”
兰娘这才回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不是,是另外一个哥哥。”
是她在徐家村的匀哥呀,怎么会是现在的顾大人呢?
她脑中不断地重复着汪琬云的笑模样,想起来汪琬云字字提到的“夫君”,听汪琬云的语气似乎他们夫妻之间感情甚笃,也是,顾亭匀每回来看自己,身上都带着汪琬云身上的香气呢。
外头夕阳一寸寸地沉下去了,晚饭被送了进来,今日的菜肴依旧十分可口。
野外新捞的鲫鱼,跟豆腐一起炖成奶白的汤,鲜香可口的粉蒸肉,虾仁炒青笋,白灼菜心,还有一道闻起来就非常下饭的酱牛肉。
秋杏搓搓手:“姑娘您多吃些肉,伤口就好得更快了。”
兰娘低下头,拿着筷子夹了一筷子排骨,慢慢地问:“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吗?”
秋杏答:“是呀,姑娘您怎的了?若是没到时间,厨房也不会送饭来的。”
兰娘微微一笑,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掉了。
晚饭时间,顾亭匀又在陪汪琬云吧?
前些日子,她没见过那位顾夫人,还觉得自己干脆利落,拿得起放得下,一心只想离开顾亭匀。
可现在真的见到了顾亭匀的夫人,她才知道什么叫挖心之痛。
她就算是走,也是踩在自己死了的一颗心上走,每走一步,都要割上一刀。
可她还是要好好吃饭,要好好地走。
她不能让人看不起她。
*
顾亭匀今日下朝之后便去了府衙,而后又跑了一趟差,到了下午又接到宰相府的通传,说是宰相大人找他有事。
等顾亭匀匆忙赶去之后,却又在岳父的门外侯了许久。
他那地位尊贵的岳父正在与人在书房里下棋,对方是敬国公,他就站在外头足足等了大半个时辰,敬国公才笑呵呵地从里面出来了,他立即去行礼,可敬国公目不斜视地走了。
顾亭匀垂下眸子,唇角一抹冷笑很快散去。
等到岳父让他进去之后,顾亭匀未表现出一丝不满,带笑问候了他身体。
汪大人抬眸看了看他,叹气:“你来了怎的不让通报一声?定是那起子下人又不把你当回事,替他们家小姐出气呢。我听闻,你那乡下的妾氏自打进京之后还未向琬云敬茶?你是怎么打算的?”
顾亭匀早知有这一日到来,只恭敬地答道:“岳父大人,那女子出身卑贱,路上又受了伤昏昏沉沉又爱胡言乱语,蕴之怕扰了琬云的清净,便还未给她妾氏的名分。如今只当她是我同乡的妹妹,在府里养伤,待伤好之后立即安排了去。”
汪栗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们的事情我也不便插手,今日我听闻你去了一趟河西办差?”
他有意培养顾亭匀打探礼部的各项事宜,而如今顾亭匀也知道他是在考验自己,便一一答了,且又不显山不露水地恭维了他几句,汪栗最终也还是没有追究汪琬云之事,他这人功名地位第一,至于妻女,那都是排最后的。
到最后,顾亭匀抬头看向汪栗墙上的一副很大的画赞道:“岳父大人这幅画堪得上是世间奇画了。”
奇就奇在,只怕十个人看过,十个人不懂画上是什么。
汪栗笑了起来,捋了下胡须:“快些回去吧,不早了。”
顾亭匀坐上马车便开始闭目养神,他实在累极了,但没一会儿又睁眼把彰武喊了上来。
“兰姑娘的吃食定然要安排妥当了,不可假以人手,势必都要最好的食材,好好养她的身子。眼见着天气越来越冷,把她冬日里穿的狐球也预备起来。”
彰武有些犯难:“大人,您如今账上银子也不多,往后冬日您也是免不了要当值办差的,不如先给您自己……”
顾亭匀直接打断了他:“我穿普通棉衣便是,她受不得冷,把她的衣裳做好些。何况……”
他闭了下眼:“现在钱不够,过阵子就不一定了。”
彰武心中叹息一声,替自家大人犯难,可等到马车到了顾府门口之后,却又有小厮守着来上报了今日之事。
说夫人去了前院见了兰姑娘,还说前院墙外跳进来一个男子自称来找兰姑娘的。
顾亭匀猛地睁开眼,心跳蓦的乱了几拍:“她怎么样?有没有受伤?汪琬云对她可动手了?”
小厮吓了一跳,立即回答:“大人,夫人未曾动手,兰姑娘一切安好……”
顾亭匀深吸一口气,跳下车大踏步就往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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