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跨越两千年；邂逅，司马迁密码。
英雄背后尽是辛酸泪。
李广、卫青都是英雄，然而背后辛酸各不相同。
在《卫青列传》中，司马迁写道，
“大将军欲使使归报，令长史簿责前将军广，广自杀”
。这句话暗含李广、卫青各自辛酸。其中涉及三个人物，“大将军”是指卫青，“前将军广”为飞将军李广，而“长史”则是卫青的下属官员。“簿责”意思是按文书所列一一责问。卫青想要安排人员给汉武帝传送战报，就让属下去调查落实前将军李广会师迟到的原因，李广不能容忍下级官吏的质问（感觉自尊心蒙羞）而自杀。
01最后一次出征
这事发生在元狩四年，即公元前119年。从表面上看，李广之死好像与卫青干系莫大。
当年，汉武帝命令卫青、霍去病各自率领五万骑兵追击匈奴单于。在出发前，从情报中得知单于的路线，汉武帝想把擒获单于的功劳让给霍去病，于是调整卫青、霍去病的出行路线，下令霍去病从代郡出发，而卫青率兵从定襄出发。
“
郎中令为前将军，太仆为左将军，主爵赵食其为右将军，平阳侯襄为后将军，皆属大将军
”，郎中令为李广，太仆为公孙贺，主爵都尉为赵食其，平阳侯曹襄都隶属卫青统一指挥。真是无巧不成书。
“
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
”，两路大军出塞之后，卫青从抓获的俘虏得知单于所处的位置。“乃自以精兵走之，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出东道
”，于是卫青亲自率兵追逐单于，而下令李广与赵食其合并一起从东边包抄。“
东道少回远，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
”，但是东边道路不利于大军行进，稍微迂回遥远一些，而且又缺乏水草。于是，前将军李广主动向卫青请战，愿意当先锋军，与单于决一死战，而不是包围堵截。虽说李广英勇无比，可自参军以来从未立功受封。这不仅是李广一生的遗憾，也是后世“李广难封”的缘由。
李广雕像。
02李广被调换任务
但是，卫青并未给予李广弥补遗憾的机会，坚持调换任务，“
徙前将军广
”。司马迁在《李广列传》中明确了卫青调换李广公私两方面的理由：其一，“
以为李广老，数奇，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
”，认为李广年纪大了，而且命运不好，不要让他与单于作战，恐怕不能达到预期效果。这是汉武帝暗中授意卫青的，司马迁明确“青亦阴（私下）受上诫
”。其实，在部署这次军事行动之前，李广本来不在出征将帅之列。“
广数自请行
”，李广多次上书要求出征，“天子以为老，弗许
”。“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
”，过了很久却又出乎意料地答应了李广。司马迁没有明确李广得以成行的原因，汉武帝答应了李广出征要求，但是又暗中交代卫青不让李广与单于作战。
其二，“
是时公孙敖新失侯，为中将军从大将军
”，当时公孙敖刚失去了爵位，作为中将军跟随卫青。卫青如此安排又是出于私心，想借机与公孙敖一起对战单于，打败匈奴就可以让公孙敖恢复爵位。公孙敖爵位为赎罪免去了，事情起因于前121年与霍去病从北地出击打击匈奴，“
合骑侯敖坐行留不与骠骑会，当斩，赎为庶人
”，公孙敖因为行动迟缓耽误了与霍去病会师，按规定当斩首，以免爵赎罪。公孙敖是卫青的铁哥们，可以两肋插刀的那种。
他们的友谊建立于前139年，卫子夫受汉武帝“
临幸
”并怀孕，“皇后，堂邑大长公主女也，无子，妒
”，汉武帝的姑姑兼丈母娘——刘嫖因为忌恨卫子夫而让人逮捕了卫青。在卫青危难之际，“其友骑郎公孙敖与壮士往篡取之
”。“篡取”大概类似于劫法场，卫青“以故得不死
”。卫青雕像。
03李广不堪受辱自刎
书归正传。当时李广知道卫青有意徇私偏袒公孙敖，由此对卫青心存不满。“
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
”，李广没有辞别卫青起身离去，心情愤怒地执行部署。“
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
”，东道本来迂回路远，又加上没有向导，导致迷路，所以错过了与卫青会师的时间。卫青与匈奴交战，导致单于逃脱，横渡沙漠南归时，才碰到李广、赵食其大军。然而，这一战与汉武帝的预期相去甚远。
天子与诸将议曰：“翕侯赵信为单于画计，常以为汉兵不能度幕（沙漠）轻留，今大发士卒，其势必得所欲。”——《史记·列传第五十一 卫青霍去病列传》
在大军出发前，汉武帝曾跟将领们商量，一致认为赵信给单于谋划，总以为汉军没有能力横渡沙漠。如果多派兵马出其不意，结果一定能得偿所愿——即消灭匈奴，擒获单于。
“
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
”，卫青打算给汉武帝汇报战况，并解释其中缘由，于是“使长史持鞴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
李广究竟是什么态度呢？司马迁只给了三个字，“
广未对
”，李广没有回答。李广仍对卫青心存不满？又或许是太劳累而没有回答？没有明确，但是按照李广的性格，大概是对长史的询问不屑一顾了。“
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
”，卫青着急写战报，于是就派长史急切责令李广的幕府人员前去受审对质。“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李广替属下开脱罪责说：“校尉们没有罪，是我自己迷了路，我现在亲自到大将军幕府去受审对质。”到了大将军幕府（办公场所），六十多岁的李广不愿意接受刀笔吏的质问，就拔刀自刎了。“
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
”，老百姓无论男女老幼，都为李广之死哭丧。李广死于卫青的幕府，且又是失败后遭质问，所以历来都将李广之死归咎于卫青。然而，@七品草民 以为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表达的本意并非如此。
霍去病雕像。
04性格决定命运
在《史记》中，《李广列传》为列传第四十九篇，而《卫青列传》为列传第五十一篇，中间为《匈奴列传》。排序向来是有学问的，司马迁将职位、功劳均低于卫青的李广放置在前面，这势必会引起关注、对比。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尽没于光阴、时局之中，然则死因虽不尽相同，但终归是个人性格使然。即所谓“性格决定命运”。
@七品草民 深读李广、卫青两人的列传，从性格对比中探究李广的死因。
第一，关于出身。
李广出身于将相世家，“
世世受射
”，善射便是李广引以为傲的资本。“其先曰李信，秦时为将，逐得燕太子丹者也
”，李广祖上为秦国将军李信，曾经追捕燕国太子丹。而卫青则是“
人奴之生
”，生母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奴隶。“其父郑季，为吏，给事平阳侯家，与侯妾卫媪通，生青
”，父亲郑季是供职于平阳侯府的小官吏，母亲则是侯府的女奴隶。李广出身高贵，依仗年老，为人傲气，对大将军卫青尚且有些鄙视，对大将军府下级官吏则更是瞧不起了。所以，卫青命令李广从东道绕行，李广“
固自辞于大将军
”，固执、坚决地向卫青推辞。拒绝执行军令，还为自己找借口，司马迁虽然没有记叙这一场面，但是可想而知李广态度会多傲慢无礼。
李广的出身决定了性格傲慢，而天性傲慢则注定了孤独，在列传中李广没有朋友。
反观卫青，“
其校尉裨将以从大将军侯者九人
”，属下因为跟随卫青出征而被封侯的就有九个人；“其裨将及校尉已为将者十四人”
，跟随卫青的校尉、裨将成长为将军的多达十四人。这十四人中，公孙贺是少数民族，“
其先胡种
”；张次公曾经是土匪，“攻剽为郡盗
”；曹襄为官二代，“襄，曹参孙也
”；赵信为降将，“以匈奴相国降
”……各种出身的人都能得到提拔重用，这说明了什么？
对战匈奴七战七捷，司马迁虽只字未提卫青勇武如何，但是从得人用人便知其取胜的缘由。单从此点来看，卫青比李广强百倍，而卫青能够如此，大概与其出身有关。
李广画像。
第二，关于功名。
没有封侯，一直是缠绕在李广心头的遗憾。
从汉文帝十四年（前166年）李广“
从军击胡（匈奴）
”到前119年，将近五十年的戎马生涯，“与匈奴大小起七十余战
”，六十多岁的李广没有立下军功封侯。对比堂弟李蔡，“
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
”，人品、名望都不如李广，却封侯拜相。“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
”，即使曾经为属下的军官或者士兵业已立功封侯。李广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咨询算卦望气的江湖人士王朔。司马迁将李广的遗憾安排在最后一次出击匈奴之前，意图十分明显。所以，前119年当李广得知朝廷将再次出击匈奴，多次上书汉武帝请求出征。李广虽老迈年高，但汉武帝考虑到他一腔报国热情勉强答应了，或许上天眷顾会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呢。
岂料，事与愿违。
李广不仅没有立功，反而延误军机。所以，当卫青派人质问耽误行程的原因，李广狭隘的自尊心作祟，认为卫青这是在羞辱自己，于是便挥剑自刎了。
此前分析过卫青安排李广走东道，纯属执行汉武帝命令。而且质问李广也是履行职责，毕竟汉武帝期许这一战能够消灭匈奴，擒获单于。
从司马迁记叙内容来看，卫青并不热衷于功名利禄。
在平阳侯府做奴隶时，有人相面卫青命中封侯，卫青愿望不过是“
得毋笞骂即足矣
”；元朔五年（前124年）卫青军功赫赫被任命为大将军，三个儿子因此受封为侯，卫青没有沾沾自喜，欣然接受，而是“固辞
”，坚决推辞。关于金钱，卫青看得淡薄一些。汉武帝曾赏赐给卫青千金，听了宁乘一席话，“
大将军乃以五百金为寿
”。卫青画像。
第三，关于为人。
“飞将军”、射石博虎，这些表明了李广勇猛无畏，[email protected]
李广曾率百骑追击匈奴三名射雕打猎的人，遭遇匈奴数千骑兵。危急关头，李广没有慌恐掉头逃跑，如果逃跑肯定必死无疑。李广反而迎向匈奴骑兵，假装诱敌之兵，这一举动迷惑了匈奴骑兵，最终趁夜逃脱。
司马迁记叙这段故事体现了李广智勇双全，然而仔细品味却发现李广张狂自大。
“中贵人”（宫中太监）带了数十个骑兵在草原骑马射猎，挑衅三个匈奴猎人，“中贵人”被打得落花流水。“中贵人”最终逃回李广大营，李广判断“
是必射雕者也
”，这肯定是射雕打猎的人。李广既然判断是猎人，接下来李广是怎么做的呢？“
广乃遂从百骑往驰三人
”，李广于是带着百名骑兵去追赶三个打猎的人。当追赶上猎人，“广身自射彼三人者，杀其二人，生得一人
”，李广亲自射杀两个人，生擒了一个。“
果匈奴射雕者也
”！司马迁在记叙这段故事颇有讽刺意味。一个将军，弃军队于不顾却追赶打猎人，只是为了向“中贵人”炫耀自己的勇武。更讽刺的是追击三个猎人竟然带了百名骑兵。
关于李广射虎，司马迁是这么记叙的，“
虎腾伤广，广亦竟射杀之
”。李广射杀老虎不计后果，虽然最终射死了老虎，但是自己也被老虎伤到了。“竟”字为出乎意料的意思，颇有讽刺意味。李广爱兵如子，士兵吃好喝好，然后自己才吃。“
宽缓不苛，士以此爱乐为用
”，李广治军宽松，士兵都愿意跟随李广。“其射，见敌急，非在数十步之内，度不中不发
”，与敌军对阵，形势十分危急时，如果不在数十步之内，估计射不中不会射箭。“杀敌一千，自伤八百”，李广勇猛，每次战胜付出相当的代价。大概这就是“李广难封”的原因所在。
关于卫青为人司马迁这么说，“
为人仁善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
”。卫青仁爱谦让，用自己宽和柔顺的性格让皇帝喜欢，但天下人没有称赞的。这应该不是贬低而是如实，卫青低调不想被别人宣扬称赞，“
奉法遵职而已
”。飞将军李广。
第四，关于宽容。
“慈不掌兵”是一句流传甚广的统兵古训。
但是，掌兵不是不能有仁爱之心，而是不宜仁慈过度。那么，是不是肆意杀戮就是治军严整呢？显然并非如此。
关于李广，司马迁讲述了斩杀霸陵尉的故事。
李广曾经带一名随从出城“野餐”，返回霸陵亭时，城门已经关闭。当时，值班的霸陵尉酒后，“
呵止广
”、“止广宿亭下
”，大概是呵斥不准李广通过，扣留李广在霸陵亭过了一夜。随从当时自报家门“故李将军
”，霸陵尉不给面子并讽刺了一句，“现任将军都不能晚上通行，何况是曾经的将军。”之后，李广受诏命出任北平太守。李广向汉武帝请求带霸陵尉一起赴任，“
至军而斩之
”。司马迁用此事说明李广度量狭小又傲慢冷酷。卫青宽释败军之将苏建，则显示出其宽宏大度的将军胸怀。
前123年，卫青率众将出征，“
右将军（苏）建尽亡其军，独以得身亡去，自归大将军
”，苏建战败，士卒都死于战场，仅剩一人逃出生天，回到卫青大营。当时卫青既为大将军，又是汉武帝的小舅子，荣宠无限。斩杀苏建，无论是从军法，还是从大将军的尊宠来看，都没毛病。但是，卫青没有“
自擅专诛
”，而是交由汉武帝裁处。所以，综合分析李广完全没有自杀的必要，卫青既不会挟私报复，也不会以军法惩处。
但是，李广之子李敢却将李广死因归咎于卫青。
李敢以校尉跟随霍去病攻打匈奴左贤王，因为作战勇猛，“
多左贤王旗鼓，斩首多
”，而被封为关内侯，并接替了李广郎中令职位。“
倾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乃击伤大将军
”，不久，李敢怨恨卫青让其父李广含恨而死，于是故意打伤卫青。李敢以下犯上，可以判处死罪。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也反映了李敢有仇必报，不计后果的性格。卫青将此事“
匿讳之
”，但是仍被霍去病得知了。在陪同汉武帝到雍县甘泉宫打猎的时候，霍去病找机会“射杀敢
”。“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
”，当时霍去病正受宠幸，汉武帝隐瞒了李敢死亡真相，对外声称是被鹿顶死的。李敢确确实实因卫青而死，然后终究也不是卫青害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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