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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好浪,远超世俗
如果按照当下对“躺平”的定义,初九在7年前就已经是个标准意义上的“躺平青年”了。
当年的初九20出头,对城市生活没什么欲望,2014年大学毕业后就跑到三亚后海村的冲浪客栈里做义工,包吃包住、没有工资,但能免费学冲浪。除去吃睡和每天固定的4小时工作,其余时间他都在海里泡着,赶上浪好的时候就抱着浪板去冲浪。
那时的后海村吸引来的都是这样一群年轻人,他们大多奔着冲浪而来,无浪可冲时就在小渔村里瞎溜达,没有人急着去工作去赚钱,物质需求被降得极低,一双十几块的泰国新马牌拖鞋能穿上半年,“只要有冲浪就行。”
初九也不是没对都市生活产生过期待,从2014年第一次来后海村到2017年彻底在后海安定下来,除去一次返回是为了处理毕业事宜,3年间,初九离开过后海村两次——
第一次离开时,初九已经在冲浪客栈里做了半年吧台招待,由于那时处于淡季的冲浪客栈“一个星期都见不到一个客人”,又没有浪冲,过于平淡的生活还是会令一个刚毕业的年轻人感到“发腻 ”。2014年底,初九回到浙江进入互联网公司。见识了虚假的朝九晚五(实际每天都在加班),初九觉得那真不是自己该干的,半年后他又回到后海。
2015年快要结束时,初九再度离开,回家待了一年。2017年春节,吃完年夜饭,初九跟妈妈说自己待不下去了,“反正我现在要废了,这也不是我想要的,我要重新回海南。”于是,三亚的后海村再次迎来了这位老朋友,并一同度过了4年时光。
初九觉得自己最后一次回到后海村后,就再没有对人生产生其他设想了。“当时的后海村,如果你来住过一阵子之后,你回到城市就会有点受不了。”慢节奏的海岛生活使人舒适,“你可以说这边的年轻人都不务正业,但这个海岛本身就是这样。”
冲浪的初九
像引力般把初九无限次拽回来的,除了冲浪,也就是海岛渔村最美妙的地方了——就算你不想努力,只想冲浪喝酒发呆,这个地方也不会使你产生内疚感。如此看来,这小渔村似乎有着比大城市更多元的包容性,至少在生存上,它对年轻人的期许与要求没有那么苛刻。
后海村位于海南三亚,距离市区一小时车程,与著名的旅游胜地蜈支洲岛隔海相望,最初只是去往蜈支洲的客运码头旁一个可以承接游客住宿的小村落,人口不到三千,大多以打渔为生,日常生活就是打渔、晒网、喝茶、闲谈,傍晚吹着海风到码头发呆看景,闲适而惬意。
但后期后海村的出圈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咎于村落北侧一片藏于海棠湾一角的半圆形海湾,因其弧度巧妙,全年都有海浪全方位、多角度推向岸边,天然为冲浪创造了条件。当然,冲浪文化在国内发迹前,这样的优势很难被人发觉,海上漂着的大多还是当地村民打渔的渔船。
后海湾中的渔船
随着冲浪文化东渡,十年前,第一批浪人来到后海村——冲浪这项运动就是要不停地追浪、寻找好浪点——后海湾(也称皇后湾)的细软沙滩与水浅浪柔对他们而言可谓是个好浪点,对于冲浪初学者更是得天独厚的练习场。于是,这里成了浪人们经常光临的地方。加之渔村本就自在散漫的生活调性,一切都太符合浪人们对生活的要求了。
歌手张震岳在迷上冲浪后曾说这运动奢侈在它的生活方式。“一道好浪,远远超过世俗物质所带来的满足,是它神奇之处,所以大部分的冲浪者总不爱工作,宁愿饿肚子,也要追求心灵的富足。”浪人大多如此,他们对物质没有太多贪欲,即便曾在都市中有,到了后海,这种欲望也逐渐消散了。
当然,那是以前,尤其是疫情以前。
疫情开始后,短期内无法成行的出境游将大批想要出门放风的旅行者“憋”在了国内,而得益于疫情防控到位,海南成为较早一批开放的旅游地,于是人们纷纷冲向海南。
最先一批到达后海的是旅游博主们,紧接着是媒体和大批游人。2020年爱奇艺综艺《夏日冲浪店》开播,后海热度随即飙升。
前阵子初九在涌进后海村的轰轰烈烈的人潮中学了个新词叫做“内卷”,他对此不屑,“从开始我们就选择躺平。”
初九
网红化,以及疯狂冲浪主题摄影
初九现在躺得也并不安稳了,人实在太多了,让躺在那儿喝酒看云晒太阳的初九也难免感到“不舒服”。
都不用追到7年前初九刚来到后海的时候,“当时海里面真的除了几个村里面的常见老人之外,可能十个做不到,你在海里面是见不到人的。”就算把时间轴拉长到2017年,那时后海村甚至都没有职业冲浪教练一说,多数是朋友来了带着一起玩儿。
而现在,海滩上的蹭着肩膀走来走去的年轻人,快要将这个海南小渔村里的最后一丝慵懒给挤没了。
冲浪,足够小众,足够刺激,足够彰显个性,于是,追逐着网红博主明星们生活方式的年轻人们,纷纷装点好行李冲出栖身的大城小镇来到海边抱起浪板准备下海。而比起掌握冲浪技巧并最终独立抓浪,这些人更关心这趟旅途有没有能发在社交媒体上的精彩瞬间。
他们大多也会携一块冲浪板,在穿着黑色紧身衣的教练指挥下,在沙滩上趴下又双手撑起身子快速站立——在学站板,冲浪的基础技能与姿势。柔浪轻拍沙滩时,他们会随板被推入水中,再跟着教练的口令在浪板上趴下又站立。
这可是个关键时刻,浪板前端的摄像头能不能拍出令人满意的照片与视频就在此一举了,所以动作要尽量流畅,姿势要尽量优美。
游客在沙滩上跟教练学习冲浪姿势
也许是好事,某些层面来讲,至少冲浪文化得以在大众层面传播,但已是职业冲浪教练的初九希望,更多人问自己的问题是“教练我刚才那道浪站起来有什么不对吗 ?”而不是“教练我的照片拍了没?”
做社交媒体出身的兔子非常懂得这部分人的心理,就跟此前他在滑雪场碰到那些占着雪道打卡拍照的人初衷无不相同,“大家没什么可知的信仰,更多的是去追求一些所谓的特立独行,就会在你的朋友圈或社交媒体里面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
今年五一,兔子从北京来到后海村跟初九在同一家冲浪客栈做义工。当某一项曾经小众的运动相对普及化后,大家会尽量去尝试这些东西,“把它当做一个自己的爱好或者谈资,说白了就是谈资。现在年轻人都是需要一个谈资来去确立自己在他的圈子里面的一个地位,你没有啥可聊的,别人也不愿意跟你聊。”
有需求就会有市场。这两年后海村里迅速滋生了大面积的冲浪俱乐部与教练,据初九观察,当下后海村的冲浪俱乐部猛涨到了约50家,“百分之90以上都是去年疫情以后开出来的,疫情前没有一家本地人开的,都是留在这的外地浪人开的,现在大概百分之45是本地渔民开的,百分之45是疫情以后问到商机来开的内地人,还有百分之10是从最早到现在的。”不过更具体的数量初九现在也拿不准了,因为“现在动不动两天就出来一家俱乐部”。
疯狂的是,这些俱乐部里的教练大多自己都没冲过浪,有曾经的渔民、东南亚潜水教练和原本准备外出打工的村里年轻人,在观摩一段时间职业教练的教学后自己就上手了。
初九记得最夸张的是一个从外地来后海的人,在村里卖了一星期水果就去教冲浪了;还有一个已经60岁的房东大叔,去年也开始下海推板。
他们大多专注于为游客教授冲浪姿势与拍照,还推出不到两百元的推板套餐,包含40张照片,5个视频,由专人负责拍摄,这比专业俱乐部的义工拍摄吸引力大多了,而且正规的职业教练一节冲浪课要花费500-800元。
在沙滩上支板揽生意的野生教练
这些人的出现,在当地衍生出了一个新的职业名词——推板师,职业教练为了跟这些人区别开来而特意造的词。
“因为冲浪最初都要有推板这个动作,但他们把你推进海里,能让你站起来,之后就不管了,你让他转个弯给你看,走个板给你看。”吴承泽,初九所在的亼樂冲浪客栈老板,也算是到达后海村追浪的先驱了,他十分看不上这些行业内的“劣币”,而对于他们产出的冲浪摄影作品,吴承泽称之为“站板主题摄影”。
酒吧、餐饮,不断蔓延出的冲浪俱乐部,还有被村民推上沙滩卖水果饮料的三轮车……后海村的商业化进程在两年内飞速推进,商人们也玩儿出了各自的创意——拿着烟花在沙滩上蹦迪,音乐超大声,甚至成为了后海网红化的一个标志。
游客纷至沓来,门前原本干净细腻的沙滩被扔的到处都是垃圾,沙粒下面埋着烟头,吴承泽有些震惊于后海这天翻地覆的变化,“商业是必然的,但我很天真地认为大家还是会按照冲浪文化的角度去让它商业,结果我想错了,我没想到它们来的那么的简单粗暴且低俗,是我太天真。”
在海滩上招揽生意的当地人
另一个“赚钱”的大理
2014年,成都小伙吴承泽在后海开了亼樂冲浪客栈,专门招待冲浪爱好者,当时后海村内的冲浪俱乐部一共不过三五家。客栈里90%的劳动力都是外来者,而其中大部分都是来做义工的年轻人,就像最初到这儿来的初九一样。
但初九说现在的义工都来头不小,有哈佛的高材生、网红博主,当然还有来短暂避世的大城市的“打工仔”,比如兔子。
兔子在北京干了快十年的广告,来后海的前几天还加班到凌晨三四点,一大早又被客户的电话吵醒,背起包到公司继续对着电脑改方案、开会、再改。“广告这个行业也不能一直干,再干就累死了。”他觉得自己需要停下来,回看下从前,再想一想未来。打包好行李,兔子直奔后海村,准备待上一个月。
在后海冲浪的兔子
除去冲浪的魅力,后海村还承托着年轻人对于乌托邦的幻想,生活闲适、节奏缓慢,以简单劳作换取生活资料,没有复杂的职场关系与繁重的脑力劳动,仿佛能够成为时间的主人。
除去紧跟潮流来打卡的游客,还有很大一部分年轻人带着自己的人生问题来这里寻找答案。他们需要片刻闲暇让自己完成一次内在的深度对话。
虽然这个地方跟介绍兔子来的朋友口中形容的情景已经完全不同,“太网红了”,但海岛渔村闲适散漫的原生气质,对整日埋头工作“996”的社畜们还是有着一定的吸引力,用一名在后海逐浪的年轻人的话说,“后海村是一个你能在不必完全放弃现代便利生活的条件下,离开城市,单纯感受人和大自然力量的地方。”
在后海的日子里,除去帮客栈干些搬运行李、打扫卫生的杂活,兔子每天沿着沙滩跑步、冲浪、发呆、看海。但对于长期在一线城市“内卷”的兔子来说,还是能让他得到些许放松。
在亼樂冲浪客栈度假的人们
但后海村的变化对于今年重回后海的马利而言,已经充满了浓烈的欲望都市气息,“大家在挣钱挣钱,消费,用钱来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
马利在城市里是待不了的,他家在四川德阳,也曾是2008年汶川地震时的重灾区,5·12地震时,马利正在一栋三层教学楼中上课,而他的教室就在三楼,楼一摇起来,顶子就不见了,天空如世界末日般阴暗,联系不上父母,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回家,这一切对于一个中学生而言都过于恐怖了。在那之后马利就对城市高楼有种忌惮,住的地方一定不能高,而且要抬头就能看到蓝天。
马利先在大理待了近十年,自己开客栈,后来因为环境治理问题,马利只好关了客栈回家。还是无法适应城市的嘈杂,哪怕他去做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也觉得太吵了。
2016年马利就到过后海,此后每年都会来一个月,这次看到亼樂招店长,他又回来了,但早就不是那味儿了。“后海现在的商业化就是在野蛮生长,跟之前的大理很像”,马利觉得这不是个好势头。这个地方他应该不会长留。
马利
初九还尽量维持着自己的生活节奏,虽然来学冲浪的客人翻了几倍,但他每天就只在一早一晚上两次课,每次2小时,之后的时间还归他自己,健身、冲浪,与朋友待在一起。
他看到网上的另一种声音出来了,“在骂后海,说后海是被网红给美化了,它就是一个又脏又乱的村子,到处都是积水。我其实想跟他们说,后海本身就是这样子,它就是个小渔村破渔村,甚至前两年环境卫生更差,但前两年的沙滩可比现在干净多了。”
网红化前,在后海冲浪的人们
初九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后海,渔民自建房屋颜色各异,街道间是一滩滩红色的槟榔水,甚至让他以为是村民当街杀鸡宰鹅留下的血迹 。
海浪凶猛,总是能冲散人类脑海中那些无端的烦扰,“当你冲浪完了,特别是你在浪里面被卷过之后,你就知道你人在大自然面前屁都不是。”
在原来那种除了找浪再无忧愁的生活逐渐远去的日子里,初九也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我前两天跟朋友聊天,说发现自己现在对钱这块好像变贪了,你这个月挣了1万,下个月就想要2万,总是想要更多。”而以前拿3000块一个月的时候,根本不会想这些,“只会想着下班了去冲浪。”城市里的浮躁似乎也随着游客的登岛越来越多的在后海村聚了起来。初九觉得这些从四面八方涌向后海的人跟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想要舒服些。”
兔子已经离开后海回到了北京,他在那儿想好了未来十年的规划——计划No.1先去追一个喜欢了多年的姑娘,结婚,然后两个人一起玩儿。
现在,初九的人生设想也开始活跃了,他准备在这儿赚了钱就去到下一个“后海”,因为“现在每个俱乐部大家好像都在挣钱了,没人在输出文化了。”
(应受访者要求,兔子、马利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后浪研究所”(ID:youth36kr),作者:夏花、薇薇子,36氪经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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