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版林冲中,这位老实里头带着意想不到的狠劲
金圣叹说林冲是个狠人,又把他列为上上人是不是有问题?
清初文学批评家金圣叹最爱《水浒传》,他将水泊梁山人物分为五等人物,其中上上人物一共九人,有
武松,鲁达,李逵,林冲,吴用,花荣,杨志,关胜,阮小七。这九人虽然为上上人物,却并非是人物性格完美无缺,超凡入圣的,只是在水泊梁山中人品算是叫人钦佩的。
如武松武松豪杰不受羁靮,却有粗卤之短,这是瑕不掩瑜;鲁达心地厚实,也时有粗鲁之病,于精细处也真精细;吴用
“奸猾便与宋江一般,只是比宋江,却心地端正”
;花荣有颜值加持,都是好评
“矫矫虎臣,翩翩儒将,分之两隽,合之双壁矣”;
杨志是
旧家子弟,却比一孽龙,关胜
“写来全是云长变相”,“儒雅之甚,豁达之甚,忠诚之甚,英灵之甚”
。阮小七叫他活阎王,却极赞他淡泊名利。这些评价不论褒贬都好理解,唯独说林冲是个狠人,毒人,中间就有些隐晦不清之处,这也跟林冲性格的复杂性和隐藏性有关系,今天就让我们赏析一下金圣叹对林冲的评价:
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写得只是太狠。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然琢削元气也不少。
总觉得金圣叹一段好文字,只对他火并王伦时所写,并不足以透视林冲的为人。通观他平生事迹,只觉得他除了武功高强之外,人未免太薄了些。
林冲使枪
影响林冲性格的重要因素:出身和兵器
林冲出身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这个身份对他的影响是非常深的。
首先,我们要知道宋朝是后周御前都检点赵匡胤发动“陈桥兵变”建立的。在立国之后,尤其惧怕武人作乱,除了实行重文轻武的国策之外,还建立了禁军和厢军制度。禁军在汴梁由皇帝亲自节制,厢军在地方和边境调用,为了防止厢军的力量强过禁军,定期在厢军中进行筛选,把武功高强的人物都调到禁军中去,以维持禁军在力量上的优势,压制地方不敢随意作乱。如此,也就意味着禁军集中了宋朝最为精锐的力量,而在这八十万禁军中能够脱颖而出,成为枪棒教头的林冲也确实是有些真本事的,这一点从林冲在柴进庄子上洪教头比试可以看得出来。
虽然说禁军教头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高官显位,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当的,因此林冲对自己这一职位一直非常自豪,走到哪里都会说,即便是他以后落草为寇了,他也每每要说自己以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的事。
在遇上高衙内之前,林冲的日子过得十分惬意,鲁智深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一身穿戴任地风流体面:
只见墙缺边立着一个官人,怎生打扮,但见:头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两个白玉圈连珠鬓环。身穿一领单绿罗团花战袍,腰系一条双搭尾龟背银带。穿一对磕瓜头朝样皂靴,手中执一把折迭纸西川扇子。
枪是百兵贼
林冲出身“正当”人家,自小接受的就是忠君爱国的正统思想,长大之后也沿着正经路途一步步上升,三十四五的年纪就成为禁军中有官身的小头目,比国中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要强得许多。要想在短时间内改变这种人以往三十几年形成的理念是非常难的,不管是林冲初次被诬陷,还是在野猪林被公差算计,他都没有放弃挽回的希望,可是当林冲发现自己不能够再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落草为寇的道路。
俗话说“枪是百兵之贼”。林冲作为枪棒教头,他善使花枪,自小到大他的时间、心思都消磨在这样的兵器之上。这枪不比李逵用的宣花大斧,不比鲁智深的水磨禅杖,凭一股子威猛力气冲杀,它自身没有多少斤两,临阵对敌全靠技法高强,就要“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若不用巧算,一根木棒怎能胜得尖兵利刃?时机未到,若不忍耐,怎敢贸然进击?时机一现,生死攸关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稍纵即逝,如何不敢牢牢把握?时机一失,再难得到,此时不做,必遭反噬,怎么不能做得彻?
因此说,出身和兵器对林冲性格的影响是非常大的。
可惜林冲娘子了
开始时的林冲当不起金圣叹对他的评价
按照一般的品论,林冲”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在火并王伦的时候展现无遗,但是他刚刚出场时的表现却并非如此。
林冲在未落草之前,他的人生目标是很明确的,就是保住自己的位子,保住自己的生活,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举妄动。这个目标有多重要呢?重要到即便是自己的妻子都是可以牺牲的。若话这样说了,林冲这个人的正不正的问题就在两说之间了。若落实了他肯牺牲老婆,保自己前程,说他狠,说他毒,倒不为过了。
这日林冲和老婆张氏、使女锦儿去岳庙还愿。愿是他老婆许的,老娘们逛街没完没了,林冲不想跟着磨蹭,就在外面四处逛游。路上遇到鲁智深练禅杖,武人相惜,二人便谈在一处。忽然使女过来报信,说张氏被一后生调戏,林冲一听,这还了得,什么人敢惹我老婆!冲进岳王庙,拉过后生就待暴打。却发现那后生不是别人,正是本管高太尉的螟蛉子高衙内。
高衙内
人之品性在此处就要一分。若这种事搁在鲁智深、武松、阮小七身上,是君子可杀不可辱的,我管你是不是我的本管上司的干儿子还是湿儿子的,调戏我老婆!先打了再说。可是林冲八尺高的汉子,三十四五的年纪,一身的本事,见了高衙内,“先自手软了”。他手软什么?他怕打不过他怎得?按那个时候的律例,维护自己家眷的清白,是可以打人的。高衙内光天化日调戏良家妇女,于律法不容,林冲就是打了他,在明面上高衙内也不敢说什么。
若因奸盗,而威逼致死者,斩。
强奸未成,或但经调戏,本妇即羞忿自尽者,俱拟绞监候”。
林冲怕什么?怕的是得罪了高衙内,高俅明面上不敢说什么,私下里会寻个由头给林冲穿小鞋,林冲以后的升迁就没有了指望!至于是不是侮辱自己老婆,这是可以忍的。林冲从思想上是附属于朝廷的,不管是不是合法的权益,他都没有勇气去争取和维护。
他这一软下来,就助长了高衙内的气焰,他调戏妇女反而有理了,反问:“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跟着高衙内的闲汉们知道是林冲娘子,一起劝说,两下才放开。虽然说林冲怒气未消,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一双眼睁着瞅那衙内,好干什么使的?此处金圣叹批:“写英雄在人廊庑下,欲说不得说,光景可怜。”看那鲁智深只听郑屠欺负了金翠莲,就打了那直娘贼,好不痛快,放叫得英雄二字,林冲配得起么!
鲁智深都不暴露自己的出身,林冲却大嘴巴暴露给薛霸二人
等鲁智深带人来帮林冲厮打时,林冲反而劝说鲁智深不要管。这个时候的林冲糊涂着呢,倒是很能忍,忍者神龟的忍。
之后,陆谦用调虎离山之计将林冲调开,让高衙内去调戏张氏。林冲得信冲上楼去,见到他老婆第一句话就是: “不曾被这厮玷污了?”
听娘子说没有,林冲才放下心来,这是个毒人。他心里是有气的,但不敢找高衙内算账,只去“自幼的好朋友”陆谦家把他家砸了个粉碎泄愤。
事情到这个地步了,林冲应该知道自己把高衙内得罪尽了,这东京汴梁已经不是个好的所在起码对他老婆来说是如此的。林冲应该把事情做在前面,不要等事来了再应对,要么他辞职离开汴梁,要么他把自己老婆送到个安全的地方住些日子,躲避躲避,可是他依然无知无觉,坐等人家给他做好陷阱,这不算他“算得到”。
高俅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林冲有这一房美娇娥在家,高俅和高衙内就不会舍心。最后设计了卖刀计,赚得林冲进白虎节堂。当林冲看见“白虎节堂”的匾额时,方才猛醒,自己可能中计了。倒不是高太尉的计策有多么高明,而是对自己本管太尉高俅的下作程度没有思想准备,实在想不到自己上峰为了抢自己老婆给干儿子,竟然拿军机大事来设计。
但他此时对宋朝开封府的公正性还抱有幻想,觉得只要自己没有过错,走到哪里都不怕,迟早有一天会搞清真相,水落石出,还自己清白的。在开封府衙他还要据理力争,为自己辩护,也不上下打点,殊不知人家早就议定,给他判为斩刑。
若不是他老丈人张教头“买上告下,使用财帛”,动摇了当案孔目孙定,与他在縢府尹眼前说合,加上高俅此事确实理短,林冲怎能改判为“脊杖二十,刺配远恶军州”?
可是自此之后,林冲每每提及此事,一定要说自己是被高太尉陷害的。他为何要如此说呢?其实他心里依然还存有幻想,他被人陷害,那么就指望着有一天沉冤昭雪。一旦沉冤昭雪之后,他会如何?会被官复原职,继续他的仕途。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幼稚病,刺配路上,面对薛霸和董超的虐待和暗杀,他能“熬得住”,鲁智深过来救他,他也不令鲁智深杀他们。一直到大军草料场被陆谦等人烧毁,他是一点希望也没有,即便自己被高俅等人陷害的事最后了了,看守大军草料场失职,导致草料场被烧,也是死罪。
这个时候好窝囊
彻底没有希望的林冲,这才大开杀戒,在雪地里一连攮死了差拨,陆虞候,富安三人。逃亡路上,向路人讨酒不成,干脆把烤火的庄客打了一顿,自己取酒来吃。却因饮酒大醉,被庄客们抓住,捆起来吊打,若非柴进及时前来拯救,他真是把脸丢光了。
说他聪明,他的聪明还真的有限,不能料事于前,不能决事于中,不能处事于后。说他能忍耐,也只不过一犯了恋栈豆的毛病,二犯了幼稚病罢了。
林娘子
林冲休妻时“做得彻”还真是“做得彻”
林冲被判刺配时,还干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叫人觉得他真是个薄情之人。
经过老丈人张教头的上下打点,改判了刺配。临走之时,老丈人置办了酒肉银钱款待公人。林冲好说不说,向老丈人提出要和老婆离婚。他给出的理由是:
林冲执手对丈人说道:“泰山在上,年灾月厄,撞了高衙内,吃了一场屈官司。今日有句话说,上禀泰山:自蒙泰山错爱,将令爱嫁事小人,已至三载,不曾有半些儿差池。虽不曾生半个儿女,未曾面红面赤,半点相争。今小人遭这场横事,配去沧州,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稳,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却是林冲自行主张,非他人逼迫。小人今日就高邻在此,明白立纸休书,任从改嫁,并无争执。如此林冲去的心稳,免得高衙内陷害。”
哔哔一大通,理由有两个:一个是“诚恐高衙内威逼这头亲事”,二一个是“况兼青春年少,休为林冲误了前程。”
这就可笑了,林冲把老婆休了,难不成高衙内就不会威逼张氏了?事后,张氏还不是因为高衙内的威逼而自缢身亡?他老丈人一再表示自己的闺女会等他回来的,他却以自己“生死存亡未保”为理由,他却执意要尽早离婚,不要他老婆替自己守节。
误嫁渣男
林冲早早和自己的妻子离婚,保护不了自己的老婆远离高衙内的骚扰,因为高衙内并非因为要林冲如何才去骚扰张氏的。离了婚,林冲所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高衙内再去骚扰张氏,就跟自己没有关系了,你爱跟谁跟谁,反正我就不用再替你出什么头了,平白得罪些人,也不会因老婆被调戏而坏了名头。
一看清林冲的用心,不觉叫人齿冷,真是枉顾了张氏为保清白的一片心意,跟着这样一个冷心冷肠的男人,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自己无故被人轻薄,林冲反倒觉得自己带累了他,还没怎么地就要跟自己割断夫妻恩情,只为了他自己那个屁大点的前程!上上等的人,金圣叹真是瞎了心了。
火并王伦
逼上梁山,林冲的表现也不甚好看。火并王伦,是林冲较为成功的一次行动
林冲跟着旱地忽律朱贵上了梁山后,王伦心胸狭窄,怕林冲抢他的位子,一万个不愿意留他,但是直接拒绝,于柴大官人面子上过不去,于是让林冲交投名状,即要去山下杀一个人,将头颅纳献。
平白无故为何要杀人保自己入伙?是个有良心的人都不会答应。可是林冲明知道王伦不愿意纳自己,却非常开心表示: “这事也不难,林冲便下山去等,只怕没人过。”
果然林冲等了三天没有个人来,好不容易来一个人,还是跟自己武功不相上下的杨志,没杀得了他,不过好说歹说是留他在梁山了。电视版为了让林冲不那么冷酷,还设计了他不忍滥杀无辜的情节,原著根本就没有。
林冲如此留在梁上,也不是办法,自己孤身一人,迟早要被王伦等人挤兑走的,没有前途,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冲又忍耐下来了,他在等待机会的到来。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后来等到晁盖等人投奔梁山时,王伦表面上鼓乐齐奏、杀牛宰羊迎接他们,等听到晁盖做的事之后,王伦“ 骇然了半晌,心内踌躇,做声不得,自己沉吟,虚作应答”,
洗尘筵席位毕,他已经起了逐客的念头了。
这一切都被林冲看在眼里,心想“自己来的时候,王伦就是这个死样子,此番又是如此。晁盖等人少不得被他挤兑走。我在此处待着,甚是没有意思。只是前番我势单力薄,不能成事。如今晁盖七人带来的庄客、渔夫一大帮,倘若我能联合上他们,彻底才能改变我的处境。”于是林冲决定夜访晁盖。
晁盖原也是没有心肠的,还以为王伦对自己有恩情,嘱咐吴用等六人:
“我们造下这等弥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是这王头领如此错爱,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报!”
不料吴用在一旁冷笑,揭穿了王伦的用心,又点破林冲对王伦有异心,对晁盖夸下海口,说要鼓动三寸不烂,说得梁山内部火并。这也是捆风之语,林冲来的时候就要联合他们搞事情的,还用他聒噪!
吴用
吴用和林冲哔哔了两页32开的内容,也没有说出个好歹来,他又说得不算,到底还是头领晁盖在一旁发话:“ “头领如此错爱,俺兄弟皆感厚恩。”
林冲这才得着号了,好,晁哥哥这是同意合作了,这就齐活儿了,您老几位就请好儿吧,林冲这才起身回家磨刀去了。
第二天午后,王伦既召开撵人大会,刚说了句:“ 非是敝山不纳众位豪杰,奈缘只为粮少房稀,恐日后误了足下,众位面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林冲就踢到桌案,撤出明晃晃尖刀,挺身向前。晁盖、刘唐上来假意阻拦,却按住王伦喊道:“不要火并!”阮小二按住杜迁、阮小五按住宋万,阮小七按住朱贵,王伦的帮手一个也动弹不得,林冲一刀子攮死王伦,割下首级传示四周,王伦的同党立刻下跪投降。两家配合就这样夺了梁山的权。
之后因晁盖人多势众,自己孤家寡人,且晁盖为人端正,知道看顾自己,林冲也不敢跟晁盖抢头把交椅,只坐了第四把交椅,但是他的实权却比以前大多了。
晁盖
在梁山这个平台上,林冲又找到了自己新的价值,至于他自缢而死的老婆,和对自己有情有义的老丈人林冲也顾不上了。
晁盖战死后,林冲以梁山立寨的老资格,与吴用、公孙胜拥立
宋江为新寨主,并坐镇左军寨,居第一位。
后在祝家庄之战、高唐州之战、打呼延灼、曾头市之战、凌州之战、东昌府之战中多立战功。诏安之后,随军征讨
辽国、河北
田虎、淮西
王庆、江南
方腊的战斗中也多有斩获,算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可惜在驻扎杭州时得了风瘫,半年后去世,挣了一生,身后得了一个忠武郎,这是作者对他性格太毒所安排的报应。
林冲是个有能力的人
结语
林冲的经历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从高衙内辱妻到风雪山神庙可以作为一段,作为北宋禁军中的一名待遇还可以的下层武官,他对于前途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对上峰和不公平的忍耐,跟“狠”没有半毛钱关系,跟“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也没有半毛钱关系,面对权贵,他所表现出来的懦弱、顺从,并不好看;他对妻子表现出来的无情决绝,也不高尚。
风雪山神庙到投奔梁山可以作为一段。他的仕途彻底玩完了,他开始做自我调整。从为了抢酒与人大打出手,到为了上梁山决定可以随便杀人,他性子里阴沉的东西开始显出来了。
火并王伦时,他抛却了一切道德羁绊,开始从实际需求出发,谋划事情。林冲能够认清形势,知道联合晁盖等人才好行动。夺权之后,也能屈忍,不与晁盖等人争功,找到自己在梁山的合适位置。这个时候,金圣叹对他的评价“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才算名副其实。
或许林冲之后事业成功的光环,掩盖了他的发起,可探究他这些表现的来历,林冲的所做所为,起源于他性子中的“寡恩情,重名利”,把他列成个上上人,似乎有些不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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